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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最终停在“海云天”酒楼附近。
但不知是不是裴钧的错觉,越近酒楼,怀里的人越是局促,到了门前,他连气息都沉不可闻了,像是要把自己整个藏起来似的,只一言不发地窝在自己怀里,手指紧紧缠着他的衣带。
裴钧将他放下,起身挑开车帘,谢晏本能地抓了他一下,但没抓住什么,柔顺的布料从他指缝里滑了出去。他慌恐地往外看了看,仰头是一张金碧辉煌的大匾,四周喧闹非常,他眸中微凝。
王府马车,再是卸去繁重装饰,也能一眼看出贵气。
行人难免会多看他们几眼。
门前人来人往,喧哗不断,无数的声音和视线像是被风卷着扩大了,蛮横地灌进谢晏耳朵里。
一想到要面对如此多的人,他后颈发麻,脑袋里也一片嘈杂,本能地往车厢深处躲了躲:“我,我不下车……”
“既是吃饭,怎能不下车?”裴钧眉峰微微敛起,看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若是脚下有洞,他恐怕能将自己脑袋埋起来。
“真不下车?……那孤自己去了。”
谢晏一把抓住了他。
他不说为什么不愿意下车,也不要裴钧自己去,就这么拽着他的衣角僵持着。
裴钧打量他好一会,唇角弧度微微抿起,道:“娇气,麻烦。”然后转头朝系马的宁喜吩咐了什么,宁喜游移不定地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小跑着融进了集市。
谢晏:“……”
没多会,谢晏就看见宁喜抱着一团雪白的布料回来,裴钧接过,抖开了是一张透纱罗垂檐的幕篱,他钻进车内,将帽檐扣在谢晏头上,帷幕垂下来,几乎遮到了腰际。
垂檐下缀着珠翠,轻轻一动,便环佩叮咚。
裴钧将帷帘拨下,霎时隔绝了周遭人的窥探,昳丽面庞在纱罗间若隐若现,他捏住谢晏的脸,拨向自己:“看着孤,只看着孤。就不觉人多害怕了。”
谢晏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瞳孔仍微微发颤,满身满心都写满了抗拒。
所以良言说,他已经几年没有出府,是真的。
他竟如此害怕人潮。
“没事,别怕。”裴钧将他抱回在腿上,慢慢抚着背,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耐心哄他,轻言轻语地道:“你这般畏人,难道以后都不出府了?你不敢下车,连过几日上巳节的杂耍都看不到。”
……还有杂耍。
谢晏拨弄着帽檐上的珠帘,愈加心动。
裴钧的手探入纱罗,按在他的腹部:“除了杂耍,还有鱼龙灯、舞龙、戏幻术……这些都不看?外面的集市上还有卖金银玉石制成的小兽,到时候别家小宝贝都有,唯独我们甜甜没有。”
“不行。”谢晏本趴在他肩头装死,闻言猛地坐起来,极其珍重地道,“甜甜要有!”
“对,甜甜当然要有。”裴钧忍不住笑,拨开一点帷幕,带着薄茧的指腹碾开他紧咬着的唇瓣,带点安抚的意味,“那能下车了吗?”
上巳节是几日后的事情,和今天没有一丁点关系。
但谢晏已被他彻底诓骗进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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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上巳节祭,这几日生意红火,掌柜的难得在门口迎客,蓦地瞧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单看背影就将他骇得腿软,忙迎上去行礼:“殿……”
他眼珠子一转,见裴钧常服玉冠,形容低调,显然是不欲人知,忙改口道:“哎哟,五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想吃什么派个下人来传话就是,咱叫伙计给送到府上去,何必劳驾您亲自来这一趟……”
摄政王回身撩开车帘,朝车内人伸手。
“他爱吃,准备一间雅室。”
说话间,一只玉白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试探了几次后紧紧搭在了摄政王的掌心,微风轻卷纱罗,露出幕篱内一隙姣好面容,尚未看清,纱幕便匆匆落下了。
但只这么神秘一隙,就足有冰骨风姿的滋味,引人遐思。
掌柜的语声一凝,不禁多窥视了几眼,就觉眼前一空,那人怯怯地躲到摄政王身后去了。他顺着幕篱下的袖口,隐隐窥到那只细白柔-软的手片刻不离地拽着摄政王的指头。
像支柔弱不堪折的菟丝。
他心下了然,只当是摄政王的秘宠,不敢再探听,忙低下头去在前接引:“公子请……请。”
“海云天”地处繁华,原先只是个做河鲜的小酒馆,后来南邺国灭,无数南邺人北迁涌入大虞,随之也带来了南邺的风土人情和特色菜肴,一时间各色新鲜风味风靡虞京。
海云天老板以半身家财雇了一位南邺御厨,靠着一手南邺菜发家,不足两年,就将破落小酒馆翻修成了三层的大酒楼。
一来,是南邺菜系滋味丰美,自不必提;二来,宫廷御菜飞落民间,本就能勾起无数人的好奇。加之早年平安侯谢晏风光无限时,常出入此处,巴结他的、倾慕他的、觊觎他的,数不胜数,都到海云天来堵人……
海云天因此一鸣惊人,京城的贵族公子哥们趋之若鹜。
然而五年时光,早已物是人非,新一轮的公子哥儿们甚至都不认识平安侯是谁。
但这并不妨碍谢晏头戴幕篱走进楼内的时候,像是一只雪燕落入鸠窠,卷起清风阵阵,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肆意地窥探着他纱罗下的真容。
掌柜的察觉到摄政王又冷又硬的视线,知道他是不喜旁人窥视这位美人,不由瘆出一身冷汗,忙引着他们向最好的雅间去。
上了楼,谢晏忽的脚步一顿。
他松开了紧紧牵拽裴钧的手,望着两旁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裴钧不得不停下来,看他怔怔地迈向另一边,走向一间采光并不好的小室。
掌柜的擦着汗,战战兢兢地道:“五公子,那间朝向不好,窗页也坏了半扇,还没来得及修,您二位还是换一间。您看这一间,宽敞、气派……”
“无妨,他喜欢,就这间。”
裴钧跟上,看他推开小室门,绕过桌案,然后站定在窗边,呆呆地望着远处。
风灌进坏掉的窗扇,他肩头纱罗翩飞。
裴钧心下微微一跳,不禁按住了自己胸口。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如此紧蹙,好似窗边的人会因此化作燕鸟离去,回过神来,已经一把将谢晏抓住:“谢晏,你是不是……”
……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知道谢晏以前爱在“海云天”久坐,一壶酒一盏茶喝一下午。
那时几个皇兄不是在大理寺,就是在兵部,只他在鸿胪寺领了个闲职,虽闲,但还得三天两头去露个脸,偶尔点卯回来,经此道抄近路回宫,常能看见谢晏倚在窗边,向远处眺望。
他一袭赤衣银冠,隔着老远就耀得人眼睛疼,想不注意都难。
到了冬日,他披一件雪狐裘,洁白软绵的一团,看着就分外暖和。每逢裴钧打底下经过,上头的雪狐狸就趴在窗阑上,懒洋洋地问他冷不冷,要不要上去喝盅热酒。
他脸前全是热乎乎的雾气,笑眯眯地朝下吆喝:“五殿下,你鼻子都冻红啦!上来喝一杯啊!”
旁人只看得见他风姿毓秀的一面,不知他暗地里如何讨人厌。
他还没张嘴,谢晏就哼唧唧地摆手:“好了好了,殿下又要说:我就是冻死,也不会喝你一口酒!不喝就不喝,殿下快快走罢,一会马儿都冻死了,我可赔不起!”
裴钧:“……”
真讨人厌。
那时候他坐的,似乎也是靠街的窗边,但具体是哪一扇窗,裴钧已经不记得了。
裴钧更不知道的是,他长久地坐在这里,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
谢晏回过头,隔着纱罗凝视着他,眉眼轻轻弯起:“殿下!”
裴钧从回忆中抽身:“嗯?”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这里能看到家。”
此间朝南。
裴钧第一个念头,是以为他说的是南方,是南邺。继而又觉他指的是远处巍峨宫城,那一扇扇耀目的明黄-色琉璃瓦,确实是谢晏自小长大的地方,勉强算得上是家。后来又觉得,他说的或许是平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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