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一听,赶紧应下去做。
钟洺牵着小弟出了屋子,兄弟俩都不情愿走远,看了一圈,便暂且在船里待着。
钟守财去山上把采药的黎麦冬请回,到钟家水栏屋下时,就看他们兄弟俩蹲在船头,像两朵蔫巴的菌子。
黎麦冬来时背着药箱,带了几个药包,有助产催产的,也有以防万一用来克制血崩的,不过不到紧急时候,这两样都用不上。
到白水澳以来他备受关照,真到了这日,便也沉下心在离得最近的船上守着。
苏乙腹痛见红时是上午,约过了两个时辰,水栏屋中开始传出阵阵痛呼,钟洺原本蹲在船头,这一下起身,差点因为腿麻掉去海里,还是钟守财及时扯他一把,身份一变,作为过来人安慰他,“乙哥儿这一胎足了月,怀身子这大半年也没遭太多罪,这孩子孝顺呢,肯定顺顺利利地落地,不肯让小爹吃苦。”
钟洺心里明白,可耳边响着那痛到极处才能发出的声音,又有几个人能不担忧。
钟涵更是在刚听见声音时就吓呆了,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嫂嫂发出的声音,顿时眼里蓄满泪花。
小哥儿一把抓住黎麦冬,带着哭腔问:“麦冬哥哥,我嫂嫂怎么了,你快上楼去看看好不好?”
黎麦冬虽是个年轻小子,但因学医,什么不曾见过?
他看小哥儿慌了神,哭得直抽鼻子,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你嫂嫂在生小娃娃,生小娃娃都是这样的,不是病了,也不是受伤了。”
这时钟洺也赶来,把小弟抱到怀里安慰,同黎麦冬抱歉道:“小仔太小,还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黎麦冬摇摇头,“他不是不懂事,是太懂事了。”
又跟钟洺道:“钟大哥,你领着涵哥儿走远些吧,往海边转转,他从小身子骨不足,心脉弱,忧惧交加怕是伤元气,过后病上一场也是有可能的。”
钟守财也劝,“生孩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你要不放心,我带着小仔去海边玩,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不害怕了。”
钟守财发现钟洺也不容易,幼弟年纪小,和半个儿子没啥区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养到六岁了,不像两三岁时,发个热都要提心吊胆。
钟洺意识到怀中小弟哭得打摆子,印象中他已经许久这么伤心过,钟守财连哄带劝,搬出去千顷沙给将出生的小娃娃挤羊奶的理由,总算把小哥儿给抱走。
哥儿能生孩子却没有奶水,村澳中哥儿生产,有些是请族里也在奶娃娃的妇人亲戚当奶娘,或是煮白米汤来喂,白米汤在水上人眼里不亚于灵丹妙药,已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但钟洺知晓陆上的人家里,哥儿生的孩子都是喂煮过的鲜羊奶,想也知道羊奶比米汤要好。
为此不久前又去一趟牲口行,寻那卖水牛的牙人介绍,买下两头产奶的母羊,养在蚝壳房后院。
送走小弟,钟洺发现自己的衣裳的前襟和肩头都被哭湿一片,船上常备着干净衣裳,他换上后看到黎麦冬已倚着舱门翻起医书,气质沉静,不由问道:“黎小郎中几岁开始学医,不曾害怕过么?”
黎麦冬抿了抿唇,“记事起就开始学了,也曾怕过,但师父说从医之人,当救死扶伤,若惧死畏伤,如何救人?”
况且他心性坚韧,好像天生该端这碗饭,医馆里也有其他药童跟着师父学医,进益都不如他。
钟洺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小儿,他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船上烧起陶灶,煮了些茶水给黎麦冬添上。
从午时到黄昏,海上渔船返航,金色的海面上映出白帆点点,鸥鸟归岸,在礁石上落定,梳理着层层长羽。
屋里起初还有声音,后来只见帮忙的人们进出,黎麦冬说这是对的。
“有经验的稳婆会让生产之人少呼叫,省下力气,不然只怕力气用完了,孩子还没生下来,那就要出事了。”
钟洺的心就这么一揪一揪地跳着,几个时辰里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盏子茶水,焦躁地嘴唇都起了皮,起初还能在船上待着,后来下船上了岸,在木板桥上左右徘徊,如驴拉磨。
在天色暗去之前,夕阳悬于海面,将落不落,屋内总算传来婴孩的哭声,哇哇不断,自打开始就再没停下,听着就有力气。
随即水栏屋门开,薛婆子笑着出来报喜,“恭喜恭喜,是个小子,七斤二两,很是结实。”
接着又道:“乙哥儿也平安,算是我接生过的这些头胎夫郎里数一数二顺利的。”
得了这句话,钟洺总算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海底憋气憋狠了,他甚至觉得脑袋嗡嗡响了两下,才终于听到周围的声音。
把准备好的喜钱递出去,钟守财送薛婆子去唐家水栏屋吃晚食,其余人可以不急着用饭,但不能怠慢了德高望重的稳婆。
钟洺让黎麦冬也跟着去,“辛苦小郎中也在这里守了半日。”
黎麦冬却说不急,“我来白水澳原就是为了此事,一会儿屋里收拾好,我进去给贵夫郎问个脉再走。”
见状钟洺不和他多客气,他实在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见到苏乙和孩子。
“阿洺来了!快进来!”
沾着血腥气的木盆被送出卧房,由梁氏和郑氏端着去刷洗,白雁出去丢脏污了的布巾,这些要寻个地方深埋。
床边只留了钟春霞一人,孩子抱在她怀里。
然而钟洺进屋第一件事却忘了找孩子在哪,而是直接奔到床边,细瞧苏乙。
人瞧着还好,就是脸色泛白,头发都教汗水打湿了,流了那么多血,哪能不虚。
“你可还好?黎小郎中就在外面,一会儿让他进来给你把脉瞧瞧。”
苏乙从被子里伸出手,任由钟洺一把攥住。
“我觉得都好,就是有点累。”
他冲汉子笑了笑,发觉这人确实是担心过度昏了头,只得主动提点,“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仔细看看。”
钟洺这才如梦方醒,想起屋里应当是还有个小娃娃。
“对,咱们有儿子了,儿子呢?”
他站起来找,要不是抱着孩子,钟春霞都想踹他一脚,“你儿子哼唧半晌了,都没等到他亲爹过来看一眼。”
不过左右孩子也康健,钟洺进来先顾着夫郎,她心里觉得很是欣慰,以后唐莺和唐雀出嫁,也得嫁个这样的汉子才好,而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孩子,不管夫郎或是媳妇死活的。
钟洺发誓,自己真是到了此时,才捕捉到襁褓中婴孩特有的小声哼哼。
他小心接过襁褓,回到床榻边跪下,举起来给苏乙看,两个大脑袋对着一个小脑袋,你一言我一语。
“好似还辨不出像谁,皱巴巴的,小仔刚出生时也这样。”
小一辈的小小仔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一丁点大的嘴巴动了动,钟春霞以为他要哭,却是没哭。
钟洺感受着臂弯里的重量,感到无比的不真实。
“阿乙,辛苦你了。”
七斤多的重量,他单手就能托起来,而这么个崭新崭新的小东西,则是生生从夫郎肚子里掉出来的,真是令人感慨。
屋里收拾清爽,钟春霞把孩子抱走帮忙喂羊奶,黎麦冬和钟涵进了门,前者给苏乙把脉,后者先跑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儿,再跑回床边,和钟洺一起等黎麦冬问诊的结果。
幸而如前所料,一切都好。
“夫郎无甚大碍,月子里如常休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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