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般风流人物,如今成为江山社稷之危害。
“大理寺掌刑狱之案断,牵涉数万生民,不可留硕鼠为祸。臣所列贪污大罪及罪状,皆有罪证可查。还望陛下圣裁。”绯衣朝臣面容平静,掷地有声,当庭陈词,意欲掀起大案。
天成帝未表态,易积石便出面:“你所陈罪状实在耸人听闻,但沈大人德行高洁、秉公执法,素不闻其两袖清风?怎可能行贪污之事。此事颇有蹊跷,还请陛下多些思虑。”
冷芳携笑道:“查到这些时,某也惊讶万分,不敢置信。可在事实面前,再怎么难以相信,也要相信了。”
“不过易阁老说的也是,毕竟大理寺卿之位极为重要,沈大人为官清廉,在民间素有‘青天’之名,若仓促定罪,定然引起民怨沸腾。臣愿同路统领一起查案,还沈大人一个清白!”
若让他负责查案,沈质没有贪污也贪污了!
易积石立刻道:“为官尚且南北异地,行三户之法,查案更需谨慎,避免瓜田李下。你先是弹劾沈质,再请查案,显然用心不正,无利于生民。”
以易积石的性子,将话说成这样,已是极近委婉的程度。
冷芳携却不领情,提衣站起,冷笑着看他:“阁老也知晓瓜田李下的道理吗?那阁老麾下人才济济,门人弟子占据大半朝堂,是否有擅权之嫌?阁老与汤阁老积怨颇深,两方门人逞凶斗狠,视江山社稷为儿戏!不分是非曲直,只分站队党魁,成你死我活之态,难道这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
他目光冷冷,慷慨陈词:“易积石,你可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在他如刀似剑的目光逼视下,易积石嘴唇微动,眼眸低垂,竟然避退了。
他这一退,便再无转圜余地。
冷芳携乘胜追击:“当然,各位大人不信,理所应当。但我若说沈大人宅邸之中,正好藏着一方老坑洮砚呢?洮砚罕见稀少,每逢现世,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富商巨贾追逐,更为前朝南阳王挚爱之宝,千金难买。沈大人仅靠俸禄,两袖清风,从哪里买来此砚?又是谁人送的?陛下可遣人搜查,但沈大人可敢分说?”
言辞切切,仿佛亲眼所见。朝堂一时寂静无声。
沈质原只是沉默地跪伏于地,未自我辩白,听到冷芳携一番话,忽然抬首,默然地望着他,眼中竟有凄怆痛色。
天成帝道:“派路慎思前去探查一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质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腿间刺痛,近乎麻木,然而这都不及他心头酸楚。他脸色苍白如纸,有摇摇欲坠之态,众人见了,心知他恐怕难有好下场。
路慎思很快回转,卸掉长刀,着雪白虎袍入朝。他靠近天成帝,低声耳语一番。
“看来,冷爱卿所言非虚。”天成帝缓声道。
朝野哗然,有的认为乃是路慎思在冷芳携的指示下嫁祸沈质,有的却认为端看沈质脸色,显然真有此砚,那就别怪旁人以此生事。毕竟你沈大人既要有廉洁名声,又能把玩珍贵名砚,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天成帝:“沈爱卿,你如何分说?”
叫的是“爱卿”,语气却极为冷淡,显然帝王心意改变,已不再青睐沈质。
汤沃对沈质的遭遇喜闻乐见,易积石又被冷芳携堵得哑口无言,更因为对曾经学生莫名的愧疚,难以正面攻击。两位阁老皆沉默不语,再无人能救沈质。
沈质闭了闭眼,两手置于额前:“臣,请入诏狱。”
案子虽然没有审,却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
*
诏狱连同龙虎卫,一直是众多朝臣乃至百姓讳莫如深之物。此地处京师以西,地势阴狭,据闻曾为乱葬岗,埋着无数冤魂,无论季节更迭,从来都陷在阴寒之中。时值秋冬,呼啸的冷风大灌,刮得人皮肉骨髓生疼。
又说牢中狱卒,终年不见天日,在阴森森的囚室中与犯人为伍,心智偏移,寿数折损,至多活到三四十岁便百病缠身。是以只顾当时行乐,从不在意身后之事,便经常拿狱中囚犯折辱取乐。
能入诏狱的都是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从来呼奴唤婢,高不可攀。现下沦落囚牢,剥掉权势的外衣,赤条条一只小羊,兼自尊心极重,稍有羞辱便怒不可言,看得狱卒们极为快意。
沈质被剥掉了官服,换上一身素白衣裳,身负重枷,形容狼狈。
领头的狱卒白胖的脸上始终挂着古怪笑意,多次回头看他,发觉沈质一点都不在意他,忍着怒意问道:“沈大人,多年未见,您还是这般样子。可惜一时不慎,竟然沦落狱中。”
沈质乌瞳沉沉,默不作声,轻飘飘瞥了那狱卒一眼,便收回注意,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呵呵——”狱卒脸色狰狞,“也对,沈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
他停下脚步,伸手狠狠推搡沈质一把。他身负重枷,被这么一推,一时站立不稳,跌倒在阴冷地上。双手无法及时支撑,于是侧脸擦着地面,刮出数道淤痕。
狱卒拍拍手,靴子踢了踢沈质的双腿,嘲笑道:“沈大人,您这两腿有什么用,站都站不稳。”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沈质很明白,他少年时经历的冷眼和羞辱更甚,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却也不至于为一狱卒的落井下石而心生波澜,十分平静地两手撑地,勉强站起来。
一身白衣沾了枯草污泥,腰间的玉佩也刮了点痕迹,沈质这时显露出平淡之外的脸色,有些心痛地用指腹擦去脏污。
这一点小动作,偏偏被狱卒瞧见了。
他从前在大理寺狱中为狱卒,只不过在几个犯人身上用了些手段,便被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沈质开革出寺。为了生计,只能到诏狱这活死人的地界,待得越久,对沈质的怨恨越深。
这回沈质终于落在他手中,纵然不能似玩弄其他人一样对他施以酷刑,听他痛苦求饶,也要让他明白什么是痛苦,以消心头之恨意。
狱卒立即探手,捏着玉佩狠狠拽走,拿到眼前端详。
这玉质地一般,却有一道浑然天成的红痕,刻着略显粗糙的福禄寿喜纹。沈质如此珍爱,见他夺走竟然面露凶意,伸手要抢,极有可能是他爱慕的小娘子送的。
狱卒嘿然一笑,道:“诏狱里的规矩,来这儿的犯人除了一身衣裳,什么也不能带进去。沈大人这玉佩留在身上,安知是不是以此为信号,传递消息,或者拿来贿赂他人?此物,我替沈大人保管。”
沈质本就心口闷痛,这么一遭下来,急火攻心,咳嗽至声嘶力竭。惊得狱卒以为是当面抢走了他爱妻,害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忙推着他进了一间囚室。
沈质还欲扑过来抢回玉佩,狱卒已身手利落地锁住牢门,与他隔门相对,便无方才慌乱,从容不迫地捏着玉佩在沈质面前摇晃。
“沈大人,你在里面好好休息。等冷大人开始查案,就没现在的好日子了。”
说罢,得意一笑,昂首远去。
“咳……”沈质以袖掩唇,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待移开袖子,其上多了几块血痕。
似他这种病,最忌讳大喜大怒。沈质养气多年,除了冷芳携的事情,极少心绪波澜,狱卒此举偏偏戳中他痛楚,令他愤怒得双目通红,眼带阴霾,久久不能平静。
这方囚室阴冷灰暗,幽不透光,寒气自脚底钻入骨髓,更无休息取暖的被褥,沈质靠着墙壁难以入睡,当夜便发起高热。
夜深忽梦少年事。
迷蒙之间,四周景象大变。青山巍峨,群峰陷在辽阔的黑夜之中,天际未明,仍有寥寥星子映照四野。
沈质披着蓑衣,脚踩木屐,曳杖艰难地行在山路石阶中。大雨初歇,脚下路滑,他必须与师弟互相扶持、小心谨慎才能一步步走过去。
若是一着不慎,摔了不要紧,只怕伤筋动骨,他们如今靠佣书赚些钱财勉强度日,根本没有余钱拿去治病。
前方不远处便是某家族学,一位家老觉得沈质抄书时字体端正秀丽,正适合拿与蒙童,便要他来族学抄书,不仅给的价钱比旁人更高,还管一餐,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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