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有什么心事?”
林澹问,“能告诉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到仿佛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靳言心上。
这些藏在心底的事,靳言从来都不愿与人言说,可今晚,或许是醉了,或许是那桃花玉牌敲碎了他心头的壁垒,又或许,单纯只是因为问这问题的人,是林壮壮……
总之,沉默片刻,靳言开了口,
“我有一个朋友……
“他还算有些修炼天赋,年幼时便去了一个不错的宗门,拜了世间最好的师父师娘,修道的头几年,诸事顺遂。
“可是,一则预言,将他原本的生活,彻底打破。
“在那预言中,他是不祥之兆,不容于这片大陆。
“他自然是不服的,年轻的他,有过不甘,有过抗争,有过奔走,有过报复……
“可是,百年之后又百年,如今,时光流逝,冲刷掉他年轻时的所有棱角。
“回首看去,他发现,自己这一生,或许其实,不过是一场错误。”
靳言声音很轻,讲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
那则预言里说他是极凶之兆,天煞孤星,会颠覆整个北斗大陆,葬送万万修士的道途。
三教盟因此要将他清除,不惜出动大批精锐,试图将他扼杀。
他那时候,自然是不服,也不认的。
可是……
他如今已经五百岁了,回望自己这漫长的道途,满目疮痍。
不知哪一年开始,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忽而有些相信三教盟信奉的那些法则——
他,应该在年轻时,便被抹杀的。
靳言此生,真心爱过的,唯有两人——师父寒灯真君,师娘云壑真人。
这二人,最终都因他而死。
无论是否出于靳言的本意,可结局,便是如此。
靳言忍不住会想,三教盟动手还是迟了。
如果那则预言第一次出现时,三教盟便出手,直接杀死少年靳言,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是与非。
云壑真人不会死,寒灯真君不会死,那么多修士也不会被牵扯进来……
那他究竟在抗争什么?
这世上最让他牵挂的两个人,都因他而死,他却好好地活着。
这岂不是正正应验了那则预言?
更为讽刺的是,他的生辰,便落在师父师娘的忌日之间,简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便是你的存在,害死了他们。
这便是靳言每年生辰那天,会反复在心底想的——
他的出生,便是个错误,他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片大陆。
这样的念头,反复萦绕在他心头,直到三年前,那个笨蛋出现。
那傻头傻脑的修士,不知不觉走进靳言心里,成了这片大陆上,第三个让他牵挂的人。
靳言的心头,原本熄灭的欲|火,重新燃起来。
他又生出了邪念来,想要重新为自己这错误的一生去抗争了。
只是这抗争可能带来的后果,让他不免有些犹豫,而就在这时候,那笨蛋向他诉说了自己的情意。
那样炙热的一句喜欢,直白地捧到他面前来,让靳言想要接下,又因为滚烫而不敢伸手。
他最终还是决定带那笨蛋来三清洞了。
他想为他们的感情,也为自己这错误的一生,最终再博一次。
然而,前两日,他在那擎天柱下窥探到的情景,又让他却步。
他交给凌碣石去查探的那金光桃花阵,凌碣石很快寻到了一处阵眼,不是别处,正是林壮壮待了两天的那花火堂。
林壮壮在楼上被“吸干”至阳灵力的时候,靳言便在楼下探查那阵眼的情况。
他本不指望通过这一个阵眼便能摸清楚这张大阵背后的真相,可是,那法阵上的桃花纹理,他太熟悉了,轻松便通过灵力,穿透那阵眼,看到了那张大阵背后的一角——
那是一段手臂。
枯瘦如柴的手臂,被苍老到满是沟壑的松弛皮肤包裹着,那皮肤呈现出类似严重灼伤之后的棕黑色,遍布着斑驳的血痂,周围被黑色的魔障之气笼罩着。
透过那魔气,隐约可以看到那皮肤上呈现出一块一块怪异的凸起和凹陷,像某种藤编的凉席。
将神识进一步铺开,仔细分辨,靳言意识到,那凹凸的纹路,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捆缚住之后,皮肉被勒出的痕迹。
透过那阵眼,靳言隐约窥到的,这一段悬在空中的手臂,正被无数根傀儡丝,死死地束缚住。
靳言的心头一紧,
“为何……”
他听到远处传来十分虚弱的声音,落入他识海中:
“能力所至,职责所在……”
“你……”
靳言那时候还想追问什么,可那阵眼已然在他掌心消散,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
凌碣石之后没再寻到新的阵眼,可是以靳言的机警,仅仅只是窥探到那一角,他已经在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极不好的猜测。
一个足以让他再次退却的猜测。
“此事,不必再查,也不必再报。”
那时候,靳言向凌碣石下达了新的命令。
他看到自己的右护法脸上闪过的错愕,又看到对方什么也没说,最终只躬身行礼,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靳言知道,以凌碣石那谨慎小心的性格,靳言既然没有把话讲死,他就一定还会继续查下去。
靳言不介意他继续查下去,也丝毫不怀疑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挖出那张法阵背后的真相。
只是,靳言已经不关心那个真相了。
仅仅只是现在这一个猜测,已经让靳言忽而又动摇了——如果这次抗争,最终的结果,与四百年前那场玉寂峰的围攻,殊途同归,那他究竟还是否应该坚持。
他的坚持,会让壮壮,走上寒灯真君的那个结局吗?
或许,三教盟是对的。
他真的应该放手。
他不应该存在这样的邪念,试图去结下任何带有盟友性质的契约,因为这些契约,这些他和其他人的羁绊,最终只会变成勒死那人的绳索。
他这样的人,不该有师父,不该有弟子,不该有兄弟,更不该有……道侣。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林澹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拉回了靳言的纷乱的思绪。
他蓦地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看向林澹的双眸中,带上几分茫然。
林澹将对方眼底的迷离看在眼里,唇角微微翘起来一些——分明已经醉了,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了,可是心底里的哀伤,还是能从眼里满溢出来。
靳言,这几百年来,带着那么重的心事,活得真的好辛苦。
“你知道吗?”
林澹学着靳言的口吻,说:
“我也有一个朋友……
“他有一点笨。
“嗯……或许,不止一点吧,很笨,不开窍。
“他好像一条狗,被生活套上狗链,不停地往前跑。
“他倒是没心没肺,活得挺快活,总觉得这样的狗生,挺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那一瞬间,狗子原本只有黑白灰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
“狗子突然意识到,原来之前那种套着狗绳往前跑的生活,是那么苍白,那么单调,那么无趣。
“狗子不想继续做一条只能看到黑白灰的狗了,他想捉住这个多彩的世界,所以他追逐着那个人,一路追,一直追到了这里……”
说完这些,林澹转过头,看向身旁人,发现靳言也正回望着他,月色洒在靳言那双漂亮的盛着水光的眸子里,为他的眼瞳铺上一层碎银。
林澹轻轻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对方的眼角,又生怕打散了那眼中闪着碎芒的银白月光,最终手指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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