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牺牲和损失,需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需要去违背自己的本性。
他也确实做到了,并且表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却在这酒醉之后的间隙,忍不住暴露出心底的怀疑。
这皇位也好,皇城也好,纵使有千万人渴求,对齐子元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华贵的牢笼,他被禁锢在这里,被迫放弃外面更辽阔的世界,也被迫失去自我。
齐让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他素来清醒,自然也看得见齐子元的挣扎,却也更明白,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劝慰的,最后只能伸出手来,安抚一般拍了拍齐子元的手,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子元……”
熟悉的声音和呼唤让齐子元短暂地找回了一点意识,他扭过身子,目光涣散着,却格外努力地想要集中在齐让脸上:“齐让?”
许多年没被人叫过的全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这迷迷糊糊的少年唤了出来,齐让却没有丝毫的不适,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本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齐子元,自己也不是他的皇兄,两个本不认识的人,抛去身份、地位还有种种横亘在中间的存在,才能这样坦然地去唤对方的名字。
所以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声:“是我,我在呢。”
“是啊,你在呢,”齐子元说着话,慢慢伸出手来,在齐让讶异的目光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还好有你在。”
“要是我不在呢?”明知道以齐子元的酒量,这会很难得到一个清醒的回答,齐让还是忍不住拉下那只手,牢牢地攥在掌心,开口问道,“你还会坚持那么久吗,勉强自己一直待在这个无趣的皇城里?”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低到仿佛不想让齐子元听到——或者他从一开始想问的只是自己。
却没想到,醉到几乎不省人事的齐子元把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殿室:“这皇城确实无趣的很……”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强撑的意识终于完全溃败,慢慢地合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子元……”齐让凝神看着膝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少年,百般的话累积在心间,最后都化成一声长长地叹息。
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江维桢到了嘴边的呼唤在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时,化为了一声气音:“这……”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书案上的酒坛,又忍不住看了看还枕在齐让身上的齐子元,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说就来看看你吗,怎么还喝起酒了……醉成这样,这是喝了多少?”
“两盏,”齐让垂下目光,“醉了也好,最起码能好好睡上一觉。”
“那倒是,小皇帝到底没怎么经过事儿,这段时日虽然表面不显,但我看他要没这两盏酒,这一宿怕是都难入睡了。”江维桢说着话,回头看了眼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现在怎么办,我去叫陈敬过来接他回去?”
“夜深了,难得睡得沉,来回折腾再着了凉,”齐让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明早再说。”
“那也行,估摸着时辰,也睡不了多久,”江维桢点了点头,走到齐让跟前,“那我帮你把他抬到内殿去?”
“不用,”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齐让摇了摇头,拒绝了江维桢,“我自己来就行。”
“你……”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江维桢凝神看了齐让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行,那我正好去洗个澡。”
齐让宛若没察觉到他的迟疑,点了点头:“去吧。”
江维桢应了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外殿内又只剩下齐让和睡得毫无防备的齐子元。
有那么一瞬,齐让突然生起了一丝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妄想,但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年,又冷静下来。
人生漫漫,还有无数种可能,尤其对齐子元来说,只停留在这一刻未免太不公平。
所以齐让终还是倾下身子,将齐子元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内殿走去。
软榻上的许戎睡得格外沉,四肢摊开,占了大半的位置,齐让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顿,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将齐子元放在了里间更宽大的床上。
蓦地换了地方,睡梦中的齐子元似有察觉,眼睫微微颤了颤,靠外侧的手无意识地向外探了探,正好摸到了齐让撑在床沿的手,一边握住,一边喃喃地开了口:“齐让……”
“在呢,”齐让缓缓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用空闲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别担心,有我在,从今以后,你还是可以只做自己。”
如所料的,似是保证的一句话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出乎意料的是,正睡着的人似乎因为这句话睡得更加的安稳。
也可能因为一直坐在床榻边的人。
就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隐隐地听见外殿传来了声响,齐让才终于伸出手来,将那只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拉开。
他垂下视线,借着月光映进窗子投下的昏黄光线,看着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动作所惊动,在睡梦中皱起眉来的少年,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后干脆倾下身,在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江维桢刚刚洗过澡,正站在铜镜前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听见开门声,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怎么不直接睡了,还出来干嘛?”
“你知道的,我一向觉少,”齐让说着话,到书案前坐下,端起喝了一半的酒坛,朝着江维桢晃了晃,“一起喝点?”
“也行,让你们弄的,我还跟着有点紧张了,”江维桢用布巾随意在头上又擦了两下,回身替自己拿了个酒盏,这才走到书案前,在齐让对面坐下,轻轻嗅了嗅,“唔,竹叶青。”
“是,子元拿来的,”齐让接过江维桢的酒盏,替他斟满,“明早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江维桢接过酒盏,“信安侯的人都埋伏差不多了,只等着明早许励发难,再给他个意外之喜。”
“有意外之喜的不止许励吧,”齐让替自己也斟了盏酒,抬眼看着江维桢,“不是还有周家?”
江维桢握着酒盏的手微顿,抬眸正对上齐让的目光,喉头微微哽了哽:“小皇帝刚刚和你说的?”
“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就是喝醉了也不会透露分毫,”齐让微垂眼帘,低低笑了一声,“是我太了解你们了。”
“我……”江维桢咬了咬唇,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本我也没想瞒你的,你知道了,我倒是能松口气。”
第一百零一章
齐子元从折磨了自己一整夜的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未全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睡在了永安殿。
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偌大的寝殿只剩下自己,幸好身旁被褥上还残留着另一个人在这榻上睡过的痕迹。
鼻息间是熟悉的清冷香气,对刚从宿醉中醒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的人来说并不算突兀,甚至莫名地让人感到心安。
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稍微适应了一会才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下了床,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蜷在外间软榻上睡得正香的许戎。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皇城里大概也只有这小不点感觉不到。
这样倒更好。
齐子元在心底笑了一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也是昏暗一片,但齐子元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半敞的窗前那道清瘦的身影。
听见声响,齐让回过头来,瞧见齐子元后,立刻回手关了窗子,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寅时刚过,怎么醒这么早?”
“好像是做噩梦了,”齐子元歪着头思索了一会,而后又摇头,“但是又记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反正一整宿都累得很,醒了反倒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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