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湛不知道谢朝的这声许久不见是对着上辈子的他说的。他抖着干瘪的嘴唇,用尽了五十年修炼出来的情绪内敛,才硬生生忍住恐惧,怆然开口:“陛下,刘家一片赤诚忠心,天地可鉴……为何,为何要将我刘家逼上绝路?”
他虽然对皇位觊觎垂涎,却也只是私下里偷摸搞些小动作,尚未有过任何真正的谋逆之举,是以这句话说得也算冠冕堂皇,字字泣血。
谁料谢朝听见之后,不仅毫不动容,反而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至极的笑话,唇边笑意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旷阴森的牢房之中,诡异至极,看起来像极了疯子,连刘湛都吓得收了声,不明白怎么就把谢朝惹笑了。
好半天,谢朝总算是笑够了,擦掉眼角的泪花,喃喃道:“忠心天地可鉴?”
“举兵逼宫,逼朕写下罪己诏退位,囚于冷宫之中,退路全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一年之久。”
他蹲着身,柔声细语道:“原来这就是刘爱卿的忠心,朕当真是好生佩服。”
刘湛听呆了,心道皇帝在说些什么子虚乌有的事?他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又有谁将他关去了冷宫?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疯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个疯子以自己的性命设计,将刘家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现在明白了,却明白得太晚太晚。
“刘爱卿无需紧张,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毕竟明日就要行刑了不是吗。”谢朝缓缓收起最后一点笑,此时没有了笑容的遮掩,那点讥诮与仇恨便无所遁形,“朕只是来同刘爱卿,最后说些体己话罢了。”
只是这体己话有些过于刺耳了些。
“刘家之后,还有王家孔家李家,以及你们的拥趸——”
隔着冰冷的牢门栅栏,谢朝一字一顿,字字如刀,冰冷而残忍地进行了宣判:“一个也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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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天边已泛起浅浅的鱼肚白。
腹部的伤处因为刚刚过分夸张的笑,再加上情绪过于激烈的起伏,似乎又有些绷裂,细微的血腥味萦绕鼻腔。
谢朝却毫不在意,将黑斗篷重新穿戴整齐,遮住苍白的脸色,他沿着地牢旋转的阶梯拾级而上。
王叔今晚有要紧事,说是会在寅时才回来。慎刑司里早就被谢朝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了自己的耳目,想进地牢轻而易举。
只是不能让王叔知晓。
谢朝镇定地匆匆往上走,心中估算着时间,还来得及。
慎刑司的台阶很长,地底漆黑如同地狱,地面却是无尽灿烂的天光,于是这一路像是从黑暗慢慢走向光明。
眼见台阶还差几阶就要爬完,谢朝稍稍松了口气,略微加快了步伐,终于从地底探出了脑袋。
但下一秒,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人,他浑身骤然僵硬。
几米开外,陆川延长身玉立,衣角被晨风吹得纷飞错乱。他静静地站在天光之中,注视着谢朝,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谢朝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王叔?”
糟了。
该怎么解释他的半夜偷跑,以及能在没有王叔许可的情况下进入慎刑司?王叔来了多久,又有没有听见他对着刘湛说的狠话?
刚刚于幽暗牢中的阴冷狠戾消失得一干二净,谢朝现在像是个干坏事被大人抓包的小孩,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他还没想出计策,陆川延却先动了,缓步往他的方向走来。
走到近处,谢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忐忑地仰脸看陆川延:“王叔……你怎么来了?”
不管怎么样,先拖延一下再说。
陆川延却并不答,只是伸手,解开了谢朝身上的披风。
藏于漆黑披风下的单薄身形露出,血腥味顿时浓重起来。
谢朝一僵,毫不意外地看见陆川延拧起了眉头。
他如临大敌地等待着王叔的诘问,但陆川延沉默半晌,最后只是拢了拢谢朝身上的披风,语气像极了叹息:“陛下身上带伤,不该来此阴寒之地。”
谢朝任由他动作,不清楚陆川延现在的想法如何,只敢偷偷攥住对方的广袖,讷讷道:“王叔……”
陆川延微微垂眼,看了一眼谢朝不安的手指,还是没有推开他,只道:“伤处绷裂开了,陛下随我一道回宫,重新处理一下吧。”
王叔竟然什么也没问,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自己。
是他对自己信任到了什么也不用问的程度,还是说根本不在乎?
紧张感褪去,谢朝心里反而不是滋味起来。
明日刘湛就要腰斩了,按道理讲,刘家之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但是陆川延这段时间还是早出晚归,看起来颇为忙碌,也不知道在处理些什么。
只是谢朝心里清楚,王叔是在躲着他罢了。
明明他的伤处已经好得差不多,王叔也可以和自己睡在一处了,却始终不肯松口。
那软榻再怎么好,能有龙床睡得舒服吗?
只是今日,自己伤处开裂又被王叔发现,恐怕这段时间都不用想同睡的事了。
身边的小皇帝蔫头蔫脑,情绪不佳,陆川延自然是能察觉到的。
但是他只作不知,回房请了太医,又勒令谢朝好生休养之后,便将又回了偏殿中,潜心研究那几首词曲。
小皇帝假意遇刺这件事,确实整治了刘家,但同时也整治了醉香阁,倒是给陆川延调查陈路带来了不少麻烦。
刘家一倒,醉香阁便只能暂时充公。青楼这种地方怎能让朝廷独立经营,说出去肯定会笑掉大牙,还是得交付到合适的商人手里,所以在这段时间暂时停了接客,不再经营。
飞云姑娘接不了客,自然也就不会作新曲,右丞也就没了来醉香阁的理由。
经此世家一事后,陈路明显察觉到了京中的风雨欲来,于是更加警惕内敛,开始闭门谢客,待在府中消磨时日。纵然四队暗卫整日不歇地轮番盯梢,每一个与右丞府宅有牵扯的人都被严密监视着,陆川延仍是找不到丝毫把柄。
陆川延试着调查过飞云,但是她的背景清白干净无比,毫无纰漏,像是被人精心抹除过一般。
由此,便更可看出她背后之人的身份不简单。
严刑拷打肯定也行不通。陆川延推断,飞云应该是那种专门培养出来,负责传递情报的死士。倘若将飞云捉进慎刑司,对方恐怕会在第一时间想方设法自尽,根本不会给自己拷问的机会。
假如飞云畏罪自杀,自己也许有理由怀疑频频与她见面的右丞别有居心,却完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对方恐怕也会满口冤枉,咬死自己只是去听曲而已,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包藏祸心,说不定还会顺势夸赞陆川延几句英明神武——虽然更像是某种嘲讽。
当真是铜墙铁壁,无缝可钻,什么该考虑的不该考虑的,统统都让这老狐狸考虑尽了。
万般无奈之下,陆川延只能将筹码暂且压在飞云之前的几首词曲上。
右丞如何向西胡传递讯息的暂且不论,这词曲极有可能包含着西胡那方传回来的消息。
陆川延颇为废寝忘食地钻研两天,试着将词里的每一个字都拆开,横着看竖着看,排列组合起来看,却完全没有摸清楚规律。
不管是藏头还是露尾,抑或是跳着读倒着读,都毫不通顺,练不成语句。
即使交给自己的心腹幕僚一同揣摩,亦是不得章法。
时间一长,即使淡然如陆川延,也难免升起一些躁郁情绪。
几天之内,他自我怀疑不下五次:难不成这词曲当真只是普普通通的词曲,并无什么特殊含义?
又是一晚天近黄昏,陆川延放下狼毫毛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早已点起烛火,见摄政王停笔,很是识趣地退下,不多时便带着身后的宫女太监们进了偏殿,布好了菜色。
陆川延坐到桌边,不经意间看见了几道平日里谢朝最喜欢的菜。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和谢朝同桌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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