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将珠帘掀起一角,田挽烟用掌心托住下颚,倚在那小小的窗棂旁,侧眸朝马车外的风景望去,只见皇城脚下的群山重峦叠嶂,那座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中熙熙攘攘,路旁叫卖的小贩,低头偷笑的年轻姑娘,懵懵懂懂的少年,无论是吆喝声还是偷笑声,结结巴巴的搭讪声还是清朗的风声,仿佛都在此刻化作了东流的浩荡流水,一去不复返。
她记起幼年时,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来的那些趣事。
濉峰派的那位大弟子,是掌门亲自取的名与字。
《山居赋》中有言,“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取扶渠作字,取华、之为名。
是以,濉峰派的后生皆称他为“扶渠羽士”,扶渠通芙蕖,实际所指的就是莲花。
而“顾华之”,则鲜少有人知晓,平日里也没有人如此唤他姓名。
濉峰派不避讳俗世的物事,掌门有意栽培他,就经常让他去接皇城宴席的帖子。
像那种喧闹的场景中,突然出现一个画中仙人般的人物,难免引起旁人的频频侧目。
顾华之瞧起来就是喜静的性子,有人偷着观察过他,发现他每回去了宴席,不过和其他人寒暄几句,很快就坐到了角落里的位子上,不喝酒,也不沾肉腥,只饮些清淡的白水。
若有人要给他敬酒,他就端起从未碰过的酒杯,双手捧杯,垂头敛眸,嘴唇微抿,用唇珠那一小块地方轻轻碰一碰辛辣的酒水,也不饮下去,行礼之后还会用清水漱口。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濉峰派的人都是这般模样,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直到有一次顾华之身体抱恙,换了另一个濉峰派弟子赴宴,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濉峰派有这样的规矩,只是顾华之习惯如此罢了。
也不是没人看不惯,有意无意想要难为他,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又偏心濉峰派,这位基本上已经被钦定为下任掌门的扶渠羽士,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破绽,于是只好罢休。
再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华之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濉峰派的掌门换了人,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弟子。
听说前掌门仍然对他赞赏有加,门派上下的弟子皆是对他有所偏爱,可为什么当上掌门的人不是他,这些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唯一可知的是,从那之后,顾华之就渐渐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悄然匿去踪迹,就像他来时那般安静又神秘,走时也不留半点痕迹。
覃瑢翀说他像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被风声所惊动,很快又重新隐于林中。
确实是很像,田挽烟想,除了鹿,除了芙蕖,再没有别的能如此贴切地形容顾华之了。
这或许是个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戏码。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已经辞世。
他还是那么个性子,从沉默中降生,又从沉默中死去,连旁人的哭声都不肯带走。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濉峰脚下,抬眼望去,山河沉静,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在蒸腾的云雾中陷入浅眠,若不是因为马蹄声的惊动,它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永远都在那里等待。
覃瑢翀避开车夫的搀扶,下了马车,连常带的折扇都忘了拿,自顾自向前走去。
田挽烟抬手止住车夫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轻轻拨开珠帘,好使外面的景象透进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能够见到顾华之,即使过程坎坷了些,结果一样就好。
然而传话的童子在听完覃瑢翀要见的人是谁之后,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那,那我去找虚风子师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不等覃瑢翀有所反应,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虚风子”的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匆匆地跟着传话童子来到了山门处。
田挽烟原以为这人是濉峰派的掌事,可覃瑢翀好像认得他似的,行了一礼,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喜,问道:“时隔多年都不曾前来叨扰,不知你师兄是否还愿意见我?”
虚风子停顿片刻,待传话童子乖乖离开后,他亦是向覃瑢翀行了一礼,然后说道:“覃公子来得不巧,师兄他几年前便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吧。”
从田挽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覃瑢翀的背影。
她不知道覃瑢翀这一瞬间的表情如何,是痛苦还是失落,是难以置信还是愤怒。
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虚风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右手卷起袖摆,拿着信的左手向前探去——覃瑢翀好像忽然被烫了一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虚风子却像是对此毫无所知,紧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让那封信蛮横地闯进他的视线,说道:“师兄仍挂念你,所以他在临行之前留下了这封信,嘱咐我转交给你。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将信收下了吧。”
覃瑢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一般,在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干涩低哑,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愿意亲自传信告诉我,我就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虚风子,你收好这封信吧,不必告诉他我来过。这些年来,劳烦你照顾他了。”
虚风子与他推拒半晌,终究是倔不过他,叹了口气,将那封旧得发黄的信又收了起来。
田挽烟在马车内冷眼旁观,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在此刻忽然高声问道:“你在怕什么?怕他真的娶妻生子?怕他压根就没有将你放在心上?我认识的覃瑢翀,可不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是非对错,唯有交由后世来定论,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好好想想吧,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吗?”
如此拙劣的掩饰,明明这些濉峰派弟子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覃瑢翀就没有发现呢?她莫名感到一阵恼火,难道对顾华之的喜欢强烈到让他失去理智了吗?
虚风子抬眼看向马车内的田挽烟,田挽烟亦是回望,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道锋芒。
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覃瑢翀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或许是因为她内心那一星半点的私欲。
就让她放肆一次吧,田挽烟想着,忽视了虚风子的眼神,说道:“覃瑢翀,把信收下。”
那时候,她以为这场风波就在此敲定了一个结局,兴许覃瑢翀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他们都没能想到,顾华之留下的那封信,一字未写,如同悬而未决的疑案。
渐渐地,将他们都卷入了这场漫长而悠久的回忆之中。
第178章 东风
田挽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软枕垫在腰后, 斜斜地靠了上去,用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脸颊,仿佛是在斟酌用词, 又仿佛是在平静自己因为回忆所牵动的情绪。
而聂秋同样也在沉思。
他第一次见到覃瑢翀腰间的玉佩时便觉得眼熟,聂家也常收到这种请帖,聂迟偶尔会让他去赴宴, 兴许就是在那零星的几次中, 他无意瞥见过前来赴宴的顾华之, 还有那枚玉佩。
不过,聂秋那时候年纪尚小,记不清顾华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仅存的印象, 是顾华之静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将他与旁人的热闹隔绝开来。聂秋记得他那夜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袍,花纹奇特, 像是打翻了墨汁般的, 深黑在他衣角处铺开,逐渐蔓延开来, 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汇成灵动的山水之色。除却这个, 还有他腰间那枚成色剔透,色泽温润的玉佩,雕刻成螭虎口衔莲花的模样, 栩栩如生。
关于这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聂秋倒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极少外出,每有宴席给濉峰派递了请帖,他才缓步踏入旁人好奇的视线,许多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了,费尽心思,钻破了脑袋尖,向爹娘百般撒娇,只为求得一张请帖,去见上顾华之一面,或是因为好奇,或是因为仰慕,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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