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性格,想要什么就会主动去取。
但顾华之不是。
顾华之宁愿什么都不说。
他宁愿把所有好感都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人知晓,直到他带进坟冢,化为一缕春风,那些无法付诸言语的秘密就也随之而去,隐没在渐融的冰雪中。
顾华之啊,哪里都好,覃瑢翀想,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将所有情绪都藏得太好了。
这位向来隐忍的濉峰派大师兄是怎么选的,答案其实早在一开始就定下了。
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只字不提,自那之后再也没提过“入渊”这个词,那时候的疑惑好像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他随口一问,听过了答案,也就听过了。
覃瑢翀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到萧无垠终于抵达霞雁城,看过了“入渊”,确定是真的,覃家的人才放心地将其熬作了汤药,让覃瑢翀的母亲饮下……母亲的病有了起色,覃瑢翀的心情很愉快,自然而然就想要和顾华之分享。
每回顾华之听了之后,他表情是一贯的淡然从容,这时却会稍稍颔首,道一句“恭喜”。
真的,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痛难忍。
顾华之那时候……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听着他说出那些话的?
覃瑢翀满怀期待地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近,然而,他如今才看清楚,原来从那一刻起,从他告诉顾华之,覃家要“入渊”有何用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隔阂。
他又记起顾华之最后给他留下的信,一字未写。
顾华之所有难以言说的隐秘,所有的悲欢,都凝结在那一滴干涸的墨迹中了。
什么也不说,什么要求也不肯提,什么施舍也不肯接受,像来的时候那般悄无声息,他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只留下了这枚螭虎衔莲玉佩,拿“失约的补偿”当作借口来搪塞。
聂秋放轻了声音,问道:“他是在和你告别的时候将这枚玉佩赠与你的吗?”
“不是的。”覃瑢翀闷头笑了两声,连字音都浸着苦,“他临走的时候,我没能去送他。”
“顾华之失约了一次,我失约了一次,至此之后,我们二人再未相见过。”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错过,如果那时候他追了上去,跑到河流湍急的水岸,对着舟上的人说出那一句他想了几十年的话,顾华之会是什么反应?会惊讶,还是会对他露出笑意?
覃瑢翀想,田挽烟对他情根深种,绞着衣袖,问他,你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正是想起了那时的自己,所以才会松口,让田挽烟和他一起去濉峰。
时光倒退到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想放肆大胆地,隔着遥遥的水面,朝顾华之喊上那么一句话,滚烫的,至今仍然灼烧着他心肺的话:顾华之,你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不过,覃瑢翀又想,顾华之不会惊讶,也不会笑的,他会婉言拒绝自己。
覃瑢翀身负覃家的重担,顾华之是濉峰派的大弟子,他们都无法为了对方委曲求全。
这才是顾华之直至死亡也不肯吐露分毫的原因。
覃瑢翀缓慢地吐息,指腹在螭虎衔莲玉佩上摩挲,迎着聂秋的目光,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和他错过,理由很简单。聂公子,说来惭愧,我覃家也有许多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顾华之临行的那一天,乌云蔽日,凉爽的微风长驱直入,空气中凝滞的雨珠将落未落,经验老道的渔夫却能够看出,这雨不到傍晚是下不来的,正是泛舟捕鱼的好天气。
而覃瑢翀照旧先去了凌烟湖上,拿着从府中带过来的吃食,给他那位寡言孤僻的师父。
湖面水波平稳,倒映出岸边的翠绿烟柳,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仿佛酝酿了一场暴雨,连波澜不惊的湖底都藏着暗涌的旋流,静悄悄地等着,伺机而动。
霞雁城近日里有喜事,街旁挂满了大红的绸缎,每天都有人上街吆喝,覃瑢翀自然也对那场即将来临的亲事有所了解,听说是梨园的那位向来内敛羞涩的姜笙姑娘,将要和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爷成亲,以后兴许就再也听不成她的戏了,覃瑢翀一时间还有些惋惜。
湖中央的舫船逐渐近了,小舟悠悠地停了下来,他系好绳结,踏上了那座舫船。
覃瑢翀本来想将食盒拿给覃寂之后,就赶紧跑去行舟的河岸去找顾华之。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覃寂应该会坐在船尾眺望日出东方,天际火红似血的那幅景象。
但是覃寂不在,舫船上充斥着某种奇异的死寂,好像这天地之间不曾有半个活物。
覃瑢翀皱起眉头,慢慢朝船舱的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船舱内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却觉得里面藏着汹涌的、充满恶意的隐秘,与他有关,与他无关,镣铐一样锁住他的手脚,将他向里拖去。
他微微抬手,鳞甲坚硬的蛊虫从袖口里爬了出来,缠在他指缝间,触须晃动着,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覃瑢翀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在发颤——但这对于覃瑢翀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这说明覃寂仍然能够使用蛊虫,并且能够压制其他蛊虫,他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心了。
难道他正经历着一场恶战吗?覃瑢翀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
覃瑢翀搁下食盒,唤道:“师父,瑢翀前来打搅,不知师父现在是否方便?”
像是溺水之人猛然浮出水面,声音骤然灌入了他的耳蜗,令他疼痛的嗡鸣声响起,不知疲倦一般,疯狂而肆意地吼叫,水流的汩汩声听起来是那样让人厌烦,覃瑢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他弯下了腰身,按压着胸口,想将那股带有恐惧意味的心悸压抑下去。
这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覃瑢翀咬破舌尖,铁锈般的味道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这是覃寂做的,覃寂为何要这样做?刚想到此处,他就听见船舱内传来压抑的喘息声,痛苦不堪的,摇摇欲坠的,濒临崩溃,勉强维持住一线清醒的喘息声,带着点咬牙切齿。
布帘被人毫不客气地扫向一边,覃瑢翀的领口被恶狠狠地揪住,他抬眼一看,是覃寂,痛苦令他的面部扭曲,眼神却是麻木的,像是咬下猎物的捕食者,漠然而傲慢。
覃瑢翀不是不想反抗,覃家以长老为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阅历丰富,更因为他们所掌握的驭蛊术无人匹敌,炼就的蛊虫也不是寻常蛊虫能够为之抗衡的——他身上的蛊虫已经被压得低伏下去,只要覃寂愿意,手一抬就能将其摧毁,而他却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视线越过覃寂,从布帘仅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船舱内的布置很简陋,也就一张木床,一张木桌,还有装满了蛊虫的匣子,其他什么摆设都没有。
地上有一滩水迹,就像覃寂不慎将水打翻了,还没来得及收拾。那滩水清澈无色,和这凌烟湖中的任何一滴湖水都没有区别,但覃瑢翀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神不宁,覃寂的蛊虫在那滩水上漂浮着,挪动着腿脚,慢慢地爬行,恍惚间他以为那是什么古老的仪式。
“覃瑢翀。”他回神,发现面前的覃寂在笑,冷冷地笑着,打量着他不似平日那样奢华精致的服装,他今日穿得一身利落,便于行动,“你是想要离开霞雁城吗?”
覃寂从来都不关心外界的事物,如今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难免让覃瑢翀心生异样。
蛊虫是实打实的,他面前的覃寂绝对是真的,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个孤僻寡言的老人发出那样窒息痛苦的声音,才会让他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勒紧的领口让覃瑢翀有点喘不过气,他想挣脱,又怕激怒了覃寂,只能答道:是的。”
家里从未限制过他的出行,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加之有长兄在旁照看,覃瑢翀即使是要离开霞雁城,也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没有人能用什么理由将他强行留下来。
然而,覃寂的胸腔中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反复地念着,魔障了似的,边笑边说:“你要走?覃瑢翀,你除了霞雁城,还能去哪里?你除了将自己的一生都蹉跎在凌烟湖上,你还能做什么?你除了像我一样,像我一样日日心惊胆战地活着,还能拥有什么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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