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鹊忽然理解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在向她传递怎样的讯息。
她缓慢地退到那扇铜门后, 压低了声音, 喊出了那位年纪最小的饲酒女的名字, “沈怀雪,退下,这里交由我来处理,其他人肯定也会闻讯而来, 届时,务必让她们远离此处。”
门外的沈怀雪一愣,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说道:“门主,请您小心行事。”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段鹊刻意忽视了那些不断撞在铜门上的鸟群,抬起眼睛。
浅紫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终于脱离了囚笼,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将整个暗室的空气烧灼得稀薄,段鹊能够感觉到汗水不断地从她颈间滑进衣襟里,她是不常流汗的,现在却汗如雨下,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眼前的景象蒙上了层水雾,看不明晰。
她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人,却总是被人说,她对这些细微的情感把控得太准确。
段鹊能够察觉到,面前的生物,也许还能够称之为“生物”的东西,对她没有恶意。
更进一步来说,它对凡人这样弱小的存在,没有好感,也并不反感,就像是蝼蚁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些懵懂的幼儿以外,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费尽心力地杀死一只蝼蚁。
那团小太阳似的火球,渐渐地有了形状,鸟喙,翅膀……从破壳的那一刻起,它就拥有了世间最柔软,也最锋利的羽毛,凝聚了朝霞的光辉,在撞击声中从容地舒展着身躯。
然而,段鹊的视线却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那些褪去的浅紫色鳞片,并没有散落一地,而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层层堆砌,她擦去眼睫上的薄汗,眼前的景象才变得清晰了一些,望着那堆晶莹剔透的鳞片,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像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人形。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吐息,像是在叹气,又像是不经意从唇齿间泄出的音节。
鳞片化作霜白的长袍,泛着近乎藕荷色的微光,似纱,却比蝉翼更薄,顺着微敞的衣襟向上看去,蓬松柔软的黑发被玉冠束起,卷曲的发尾温顺地垂在腰际,面容沉静,薄唇微抿,眉目盛着如黛的青山,又有绵延的曲水纠缠,千山万水,恐怕正是来形容此种相貌的。若不是因为他颈上再明显不过的喉结,还有平坦的胸口,段鹊还以为这是个女子。
不过,她暗暗想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副相貌和某个熟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宛如紫水晶般的眸子轻飘飘地斜过来,段鹊猛然和他对视,望见他眼中绣花针般细长的瞳仁,还有那种游刃有余得有点漠然的情绪,都令她有种在和野兽对视的错觉。
就像是她小时候无意闯入幽深的树林,嗅着血腥味一路追寻,拨开灌木,却见到一群饥肠辘辘的狼正在瓜分一只肥美的雄鹿,那一瞬,她大抵是和其中的一头狼对视上了,满脸是血的狼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绿眼瞥了她一眼,然后,它终究还是选择了埋头啃食。
那双眼睛也和那时候一样,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转过去,看向那团火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仅仅只过了几息的时间,那团像雏鸟一样的火焰已经变大了许多,及至男子的腰际,翅膀宽大,隐约已经显出了不似常鸟的特征——每一片羽毛都由肆意的火舌组成,三个头颅仰起,似乎是在张望遥远的穹庐。
到这个地步,再说不认识就可笑了,段鹊看得出来,它的外形越来越像那具骨骸。
她们供奉多年的神,应该是两位才对,一个至始至终都在等待,一个正在浴火重生。
只见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那片血池也被彻底蒸发殆尽,段鹊赶紧撕下一块布料,将酒葫芦里的血酒倾倒在布料上,然后捂住了口鼻,压低了身形,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铜门很烫,即使没有触碰,她也能感觉到那股会将人烫伤的温度。
生出九头的凤凰,羽毛已经彻底成熟,尾羽泛着浅浅的金光,大约是金纹,和太阳的形状很相似,它的体型已经接近原先的高度了,然而,它却还在生长,以一种不可扭转的势头,火焰越蹿越高,恨不得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烈焰,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一直静静观望的男子,却在这时候伸出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透重重包裹的火焰,连衣袂都没被烧着,他轻轻触碰火凰的羽毛,说道:“武筝,别触犯法则。”
不知是不是段鹊的错觉,火焰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钻回了火凰的身体,与此同时,它的身体逐渐变小,直到几乎与男子并肩,才堪堪停住了。
段鹊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又重新担心起别的事情。
那是个长相凌厉的女子,那一双丹凤眼,看得久了,甚至有种在燃烧的错觉,她的眼角处勾勒着血一样的颜色,让段鹊想起日出之际,天边的朝霞想必就如这般绚烂热烈。
她身上的羽毛还未彻底褪去,剩了一部分,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该遮的地方遮了,而像是双臂,腰身,还有膝盖到脚踝的那一块肌肤,这类没那么需要遮的地方一律不遮,按理来说,应显得有几分浪荡,放在她身上,却只显得自在洒脱,似乎她本来就该这般。
那些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则是刻有瑰奇的纹路,金色与红色相交织,段鹊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图案,但是,即使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看出那其中沉淀的悠长古老的时光。
那两人的视线有片刻的接触,随即,那名女子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了段鹊。
准确来说,是看向她手里那截沾满了血酒的残缺布料。
尾羽轻扫过地面,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那名女子赤着足,一步步走过来,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仿佛最安静的、沉默的黑夜,逐渐地逼近,而段鹊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滚烫温度,不过,并不至于压得她喘不上气,只是让她的额头覆上一层薄汗,段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身着红羽的女子走过来,将布料从她手中抽出。
然后,女子笑了一声,段鹊猜不到这笑的含义,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其中,沾了我的邪气。”她如此说道,“怪不得我此次苏醒的时候感觉平衡恢复了。”
“恐怕是凡人的血液将你体内残余的邪气冲刷殆尽了。”那名男子也走上前来,隔着几步距离,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懒散模样,却还是勉为其难开了口,“不过,令我倍感意外的是,神仙体内的邪气过多会失控,而凡人没有灵窍,将邪气吸入体内,却不会立刻陨落。”
女子端详了段鹊一阵,“只要吸入邪气,体内总会产生类似灵窍的东西,然而,凡人是不可能吸收邪气的。况且,凡间没什么灵气,他们也找不到平衡的点,只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地吞食更多的邪气,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终究还是会走向陨落。”
段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件事与血酒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即使她不说,段鹊也知道,对她们来说,血酒无异于毒药,将她们置于死地。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女子垂下眼睛,看向段鹊,说道,“虽然你们多半是误打误撞做了这件事,不过,归根到底,你们还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在我临走之前,我便允你一个愿望,即使是用灵气抵消所有人体内的邪气也无妨。”
“就当我是贪心好了。”段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了口,当她将那两个陌生的词语说出口时,她甚至觉得嘴唇有些发麻,“邪气和灵气……这两样,您可以都留下来吗?”
女子微微纳罕,终于起了兴致,追问道:“你们凡人,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活下去吗?”
段鹊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将这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
“那些活着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想活才活着的。”面对神仙,她是这样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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