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时走时停,直到嗅到那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汤药味道时,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相传孟婆是个老妪,两鬓斑白,衰老颓靡,然而,站在谢慕面前,用木勺随意搅动汤药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头发确实是白的,如同灵山的风雪,没有丝毫杂质,她抬起那双丹凤眼,轻描淡写地看了谢慕一眼,唇下的痣一撇,却是将汤递给了他身后的魂灵。
谢慕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愣了愣,他身后的魂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那碗孟婆汤喝了下去,随即它的神情就变得茫然起来,孟婆取过空碗,抬手指向远处,示意魂灵过去。
眼见着魂灵飘过去,孟婆又盛了一碗新的汤,要绕过谢慕,递给他后面的魂灵,谢慕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打断她的动作,问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偏偏要绕过我?”
孟婆的手拐了个方向,还是将那碗孟婆汤稳稳地递给了之后的魂灵。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谢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冷淡,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谢慕是全然没听明白,问:“难道转世投胎不走这条路吗?”
“你的命格归天命掌管,而不由生死簿掌管。”像是听到什么蠢话一般,孟婆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她搁下木勺,指了个方向,说道,“去罢,那位仙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仙君?谢慕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也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转头一看,孟婆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去给后面的魂灵盛汤了。
谢慕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排在后面的魂灵便躁动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走向孟婆所指的方向,那里簇拥着大片大片的引魂之花,远远看去,红色便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还有人,然而,当那道人影逐渐映入眼帘后,谢慕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姬道长?”不对,谢慕想,分明是多年前登临谢家的那位姬道长的长相,然而,他脸上挂着的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有那副散漫的姿态,却像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人,“徐阆?”
当年的那位姬道长是将他引上道的师长,而徐阆则是与他吵架拌嘴,喜欢耍小聪明,偶尔还会犯点错误,非要他纠正出来才知道改的,不算太正经的道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谢慕从来没有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过,如今,这两个人却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叠。
他又想到孟婆口中的“仙君”一词,心底有几分明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谢慕惊异于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可疑,就这么走近那位广袖青袍的仙君,在他面前站定,启唇问道:“我该叫你什么好?姬道长,徐阆,还是仙君?”
“那种小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徐阆笑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惊讶。”
“倒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我竟然从未将你的这些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谢慕将手肘抵在石桥的栏杆上,托着脸颊,垂眸望向底下起起伏伏的浑浊河水。
徐阆顺势靠在桥栏上,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片青色的尾羽,说来也奇怪,从他拿出那片羽毛的那一刻,谢慕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眼过去,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灼热,徐阆笑了笑,将羽毛递给谢慕,“喏,它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谢慕的手触碰到那片羽毛的一瞬间,所有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御风跨越万里浮云的景象;西王母赋予他神格的景象;九殿下将四方开天镜留给他的景象;天界彻底崩塌的景象;还有,他降生于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望向这世间,所看到的景象;他刚生出几颗小小的牙齿,口齿不清地学说话的景象……此类种种,喜怒哀乐,一并涌上心头。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了许久,等到手掌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发觉自己在落泪。
并不是因为后悔,也并不是因为自责,他哀恸世事无常,凡人浑浑噩噩度过的一世,竟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瞬,纵使再有千百般的痛楚和怨恨,终究也抵不过千年的时光。
魂灵是冷的,眼泪却是烫的,像溅射的火星,几乎要将他的身上烧出个窟窿。
“徐阆。”他这样念着,音调发颤,“徐阆,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谢慕还是三青?”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了抱魂灵,随即,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个神情淡漠的白发姑娘,抬高音量,喊道:“孟婆,劳烦你给我盛两碗汤。”
语气很熟稔,也不知道这是他踏过的第几次奈何桥,总之,孟婆明显听到了徐阆的这句话,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盛了两碗汤,指尖一触,瓷碗稳稳当当地飞到了他手中。
徐阆递了一碗孟婆汤给魂灵,转过身,和他一起望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将手里的瓷碗和他的碰了碰,脆响后,徐阆说道:“三青仙君,喝下这碗孟婆汤,让谢慕投胎去吧。”
手里的孟婆汤散发着花朵被碾碎后的那种味道,有点苦,却又带着点清香,是沉闷的褐色,晃动汤药,魂灵从碗中瞧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神情柔和,戴着镶了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如同海藻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
身为神仙,喝这孟婆汤,而不投入轮回,是不会丧失任何记忆的。
三青是知道的,徐阆也是知道的——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徐阆咕咚咕咚几下就将孟婆汤灌进腹中,三青静静地看了一阵,将瓷碗递到唇边,仰起头,味道奇怪的汤药就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远去。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情需要做。”再度望向徐阆的时候,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三青仙君,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枚不大的五爪金龙,“谢慕已经不再需要它了,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我都要将它交给或许能用得上的人。”
徐阆若有所感,立刻转身,看向了孟婆,果然,她正巧接住那两个飞回去的空碗,听到这话之后,她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蹙着眉,用略带冷意的眼神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接收到明示,双手合十,一字一顿地对她做口型,说的是“拜托了”三个字。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孟婆用勺柄勾住那个挤到她面前不断催促她的魂灵,随手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却浑然不在意,点燃了一株引魂之花,意思是让徐阆看着点时间,“以后,天界若再将烂摊子随便乱扔,就休怪地府不留情面了。”
“仙君快去吧。”徐阆说道,“如果太迟了,看守者可是要令引魂之花将你拉回地底的。”
于是三青仙君落在了在活人与死者的交界处,托梦给聂秋,引他前来,然后将那枚五爪金龙交给聂秋,也不问他准备如何去使用,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便化作烟雾,离开了。
将时间继续向前后,回到当前,三青站在徐阆的面前,正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他欠徐阆人情,三青暗想,而且,大约还不止一两个人情,并非轻易能够偿还的。
三青仙君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确实对常锦煜动了杀心,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单说常锦煜竟然敢用九殿下作为筹码的这一点来说,就足够三青对他动手了,只不过……
这是徐阆第一次,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他。
徐阆这个人啊,总是听别人说的时候多,讲自己的时候少,关于他曾经的姓氏,关于他曾经的经历,关于他想要的,关于他不想要的,他只字不提,三青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能让九殿下继续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能拒绝徐阆的请求。
三青有了思量,轻轻拂开徐阆的手之后,抬手掐诀,常锦煜只感觉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不属于自己一般,他本来是准备将小孩儿当作谈判的筹码,扼住他咽喉的手却逐渐松开,腿脚也不断向后退去,直到远离那个小孩儿——然后,常锦煜就意识到是某个神仙操纵了这具身体,说实话,这没什么好笑的,明明背脊还冒着冷汗,他却忽然咬着牙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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