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比起其他世家仙门,灵山宗却已算得上是德泽深厚了。
温祝余喜静,平日多只在自己的霜雪峰不出,若不是今日偶然来外门,只怕绝不会想到灵山宗之内,竟会有这等事。
小长风注视着他,眼神警惕,缓缓道:“牧长风。”
一行站在一旁,方才牧野没怎么理他,便有意想要显显自己的厉害,故作深沉地开口说:“温祝余的宿命开始了。”
牧野并未理会,目光还追着温涯。
一行清了清嗓子,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道:“温祝余注定为了牧长风而死。祝余,是《山海经》里令人食之不饥的仙草,所以为了滋养牧长风而死就是他的宿命。”
牧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了下来,一行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翻译过来应该是“你TM再说一句试试”,他不想表现得很怂,但牧野的身高实在太有压迫感,于是他闭了嘴,虽然他不能理解自己刚刚那句话哪里出了问题。
温祝余又将手帕往小长风跟前递了递,说:“自己擦干净。”
牧野虽然不信那作者的鬼扯,头脑里却不断盘亘着宿命、宿命。
不对,没有这鬼东西。
就算有,他的宿命也不是死,是我。
小长风接过了手帕,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牧野暗自道,你只有一张手帕。
他的温涯没有手帕,他当时蹲了下来,用衣袖擦干净了他的脸。
对,他是用衣袖。
他的眼前猛然闪过一道白光,头脑中的杂音全部消失了,感觉自己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时刻。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慢放的电影一样清晰可见,他踩在雪地里刺痛到麻木的脚趾,眼角那处伤疼得他的太阳穴砰砰跳动,温祝余更为清淡柔和的面貌,他衣上柔软的褶皱,身上暖烘烘的柑橘香味,他眉头皱起时细小的纹路,他似乎是想摸摸他的伤处,白瘦的手指伸出来,见他躲开,便也如被火烫到一般地闪开。
他说话的声调,他的衣袖抹上他的脸时的那种触感。
他震惊地问:“你是,长风?”
他在那一刻难以言说地心脏狂跳,跳得他觉得胸膛仿佛里揣进了一只向往天空的鸟,马上就要撞破他的肋骨,飞出去了。
这是,什么?
第67章
九岁的牧长风站在门外,手里端着茶盘。
沙棠师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阿沿,我早同你说过,那孩子天生资质不宜修炼,就算你一时心软怜悯,用丹药强行帮他筑基,他也根本就毫无结丹的可能。等再过上几十年,他的同门容颜不改,唯独他日渐衰老,修为未有寸进,难道这于他就不难堪吗?”
温祝余温和道:“师姐,我不是怜悯他。”
“带他回来之前,我也认真考虑过,是否灵山宗才是他最好的去处。如果我送他下山,为他找一户好人家收养呢?”
牧长风低下头晃了晃茶盘,试图震飞落在茶盘上的小虫,没有作声。
“但我认真考虑之后的结果就是,他应该留下。”
“他比这次通过大比的那七名外门弟子,都值得留下。要是先师见过长风,也会同意将他收入九峰的。”
沙棠师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轻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也许长风真的是个好孩子,但如此资质,他会被人嚼得连骨头也不剩下的,还是你准备好要护他一辈子了?”
茶盘上的茶碗滚了下来,摔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温祝余听见响动,站起身问:“怎么回事?烫到了?”
……
新棉被还没有送上山的小孩子睡在了师父的寝居,温祝余修为已至元婴,不怎么需要睡眠,只是帮他掖了掖被角,便坐在一旁打坐。
牧长风闭上双眼,低声说:“师父。”
温祝余拨了拨炉火,问:“冷了吗?”
牧长风摇了摇头,手里攥着被角,又安静了许久,久到温祝余都只道他已经睡着了,他才开口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温祝余心中蓦地一软,将蒲团挪得离他更近些,说:“那日师父拿了米糕给你,给你藏在柴堆,叫你自己偷偷拿着吃,你分给了那个个子小小的小丫头,是不是?”
牧长风睁开眼说:“阿珠,和我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她娘让我关照她。”
温祝余伸出手,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示意他把眼睛闭上,“她娘让你关照她,是因为她心里知道,长风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小孩子浓密的睫毛在他的掌心扫了扫,欲言又止。
如此又静默良久,他忽然说:“我不善良,每次被人欺负,我心中都很想杀了他。”
他身上流着人魔妖鬼四族的血,天生便邪气杀性不小,温祝余轻叹一声,将手掌移开,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眉心,低声说:“凡事论迹不论心,师父被人那样欺负,也会心里气得想杀人,你在这样的处境里不移本性,没有挥刀向更弱者,这样的人就是好人。况且心中想想,也不为过。不过本门门规,第一条就是慎杀,所以——”
牧长风将被角攥得更紧了些,却见温祝余眨了眨眼,笑着说:“面对使坏欺负你的人,或许咱们可以选择一些温和的手段,比如揍一顿什么的。”
牧长风道:“我没办法结丹。”
温祝余道:“谁说你不能结丹?”
他笑了笑,缓缓说:“长风,你从前听过说书没有?”
牧长风点了点头,他从前在村子里见过。
“你听那些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人,命途坎坷,劫难重重,可是那些难关,是不是都被一个一个地越过去了?”
“不仅越过去了,而且还精彩万分。”
“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即便是别人说不可能的事,你也一样可以做到。”
牧长风年纪尚小,时间晚了,很快便觉困倦得睁不开眼,虽然努力地还想要听他说话,却还是眼皮渐沉,呼吸渐缓,慢慢睡了过去。
“长风,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气运之子,大男主。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师父能不能保你一帆风顺,你都要记得这一点,记住眼前的困难不会永远挡在你的前面。你会越过去,然后天高地阔,无拘自由。”
……
十七岁的牧长风跪在温泉池旁,眉间尤带未褪尽的黑气,唇边有憔悴的青色胡茬。
温祝余在缭绕的雾气里哭笑不得,“你一定要在这里跪我吗?快点起来,一会儿叫赤霄峰的人看见了像什么话,还以为是我这师父有多刻薄,你伤刚好就叫你跪着。”
牧长风闷闷道:“谁敢乱说,我去揍他。”
温祝余:“……”
“这次是我没有听你的,明知那狐妖修为不浅,却还是冲动冒进,才中了妖毒。是我自己活该,师父不该救我,更不该去四象海。”
温祝余气得用池子里的水瓢丢过去砸他的脑袋,他虽未在四象海中冻伤,但身上寒气尚重,手臂方一从温泉中伸出,便迅速由红润变得青白,“噢,我不救你,我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养这么高的小徒弟,眼看就要结丹了,你要我看着你被吸干灵力、变成干尸吗?”
牧长风乖乖受了一下,脑门上留下一个红印,伸手小心地把他放在池边的那只伤手捧了起来——那是玄武背蛇所伤,温祝余为取鳞取血伤了灵兽,灵兽生恨,这一处贯穿伤便很难长合,便是宗主也无法处置,只得骂了他一顿,用蛟绡纱替他裹了,再图慢慢医治。他隔着白纱轻轻碰了碰,不敢用力,说:“我想法子,一定把你的伤治好。”
温祝余玩笑说:“然后你再受伤,我再救你,咱们俩永动机?”
牧长风不懂什么是泳动鸡,不过大致能听懂他是什么意思,正欲再开口,便听见温祝余叹气道:“你是为救人,这件事不能怪你。明明是赤霄峰的那几个冒失鬼闯的祸,我都知道了,你如果不去,大概就要闹出人命了……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剧情杀,怎么样也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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