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半年?原因是什么?
“……你刚才在说什么?”祁棠微微侧过脸,洪田方从一边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他狭长的眼尾,和眼底幽深冷凉的目光。
洪田方面对着状态不对的老板,愣了一下才说道,“律师团都建议您把离婚作为长线安排,太着急的话可能会提早引起宴总的注意……而且尽量还是不要离婚,对公司的影响太大,协商形婚会更——”
话语终止在祁棠的手势里,但他很快就收回了手。
垂下的指尖微微发抖,如同微末的电弧在难以窥见的地方慌乱颤动。
记忆在语言的激发下被唤醒,2020年3月10日,宴任酒后意外的一周之后,他已经开始起草离婚的诸多事项。
安子然腻软的笑颜在他眼前微一闪过,他曾经以为的裂隙初始是这场意外,但在刚才——在回看的节目里,他知道现在只是出轨的中程,这不是一个应该突然感到晦涩的时刻。
缠身于出轨和离婚的逆流重生,他哪怕试着习惯,但也依然被细碎地拆解出描摹的伤痕。
祁棠无澜的目光放空地滞缓片刻,然后转向洪田方,情绪在忽视中回归冷静。
“离婚的事先按律师那边安排,你去查一个人,安氏的员工,已经离职了,叫吴升。”
“口天吴,升起的升?”洪田方确认道。
“嗯。”
车辆驶入公司,保镖为祁棠打开车门,公司内的景象欢欣鼓舞,冉冉的生气已经持续了一周多。
“神经连接”智能产品的产品测试通过后,公司的相关部门提前预支了喜悦,见到祁棠的时候满脸都是喜气和干劲。
那时候祁棠还能报以些微笑容,但现在他已经无法确定产品的质量和安全性,所以只是微一颔首,没有多做停留。
“把陈岳的财务部报表传到我这边。”祁棠对洪田方吩咐道,“查吴升的事要抓紧,信息越精确越好,暂时不要惊动到安氏。”
洪田方应了一声。
下午的时候洪田方就带来了吴升的消息,说是他还没离职。
“还没离职?”祁棠的目光微微上抬,像是曳出蕴藏些微冷冽的弧光,定在洪田方脸上。
“是,但据说正在办理,离职应该就这几天的事。”洪田方点了一下头,“他这几天都在三实医院照顾病人。”
祁棠顿在鼠标上的指尖敏锐地觉察到细小的凉感,“病人?”
“刘裕山,我们公司的员工。”
“哪个部门的?”
“之前招进来的实验人员,做产品测试的那个。”洪田方上前一步,把刘裕山登记在公司内的资料放到祁棠面前。
祁棠在半年前的记忆里隐隐找回印象,刘裕山今年快六十岁,参与了“神经连接”环节的测试。
“什么病?”
“脑损伤。”洪田方踌躇道,但立刻解释起来,“不过祁总,这应该跟我们的项目没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早提出来了,不可能现在还安安静静地住院——”
吴升照顾脑损伤的刘裕山,半年后他开车撞向宴任,制造一场车祸。
假使现在看不出什么联系,祁棠也不肯轻易放下这种怀疑。
“刘裕山跟吴升什么关系?”
“好像是住在一起的邻居,互相照顾好几年了。”
祁棠稍稍一顿。
掌底压向桌面,祁棠看着一脸茫然的洪田方施施然起身,然后再度垂眸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陈岳的账目。
“我去一趟三实医院,让陈岳两个小时后——干脆明天吧,明天来见我。”
-
祁棠知道对于洪田方而言,自己每次都表现得很反常。
他的重心已经完全偏移,并不总是时刻专注于公司的文件和企划,现在这种随时把公司的事往洪田方身上一抛实属少见。
不过对倒逆时间的状况来说,这种情况之于洪田方,每次都是第一次。
三实医院和首都医院档次的差别非常明显,单是从外观来看,处于较为偏僻区域的三实医院就浸渍着年深日久的时代感。
在出发之前,洪田方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按要求换上了日常装,不再维持西装革履的精英形象。
两个保镖一前一后跟着祁棠和洪田方,空气里弥漫着冬日里未尽的冷意,但雪迹已经消退。
保镖摁下电梯,四个人走入嗡鸣明显的电梯内,洪田方拿出手机确认楼层和病房号,电梯门在锈迹斑驳的摩擦声里拢合。
祁棠不是非常信任直觉、预感这些在科学领域尚算模糊的概念,但现在重生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免因心里的各异想法而感到沉闷。
未经证实的揣测变成微微发麻的不安,他一时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恐惧。
电梯门开了,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浓郁而刺鼻。
在消毒水之下,还有一种不太干净的驳杂气味,口罩后的祁棠缓了一下呼吸,才微微眯着眼睛走了过去。
保镖安静地走在前方,避开了打水后从转角走出来的人。
那个人端着盆,烫热的白雾随着动作颠晃,跳升得一浓一淡,他低低地说了句“借过”,就从保镖身侧擦身而过。
祁棠猛地顿住脚步,窒息一瞬掐紧他的喉管,指节如同过电般蜷紧——目光穿过异味繁复的空气,看着那个胡茬明显而精神不佳的人。
——吴升。
吴升的状态看起来和安子然见他时的差异不大,了无生气,有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疲惫拖沓。
洪田方显然也认出吴升了,他示意了保镖一眼,然后微抬下颌让他们跟上。
吴升把热水端到病房门口,对身后尾随而来的人没有任何感觉。掉色的塑料盆顶开门板,热气在门扉上融成水珠。
走廊里的人不多,家属应该都陪同在病房内,不大不小的嘈杂音量和吴升格格不入,他好像非常压抑,因此显得格外安静。
祁棠在他进去之后走到门口,顺着那没有关严的缝隙望进去,吴升把盆放在地上,从床边拾起毛巾。
他不经意地转了一下视线,才看见心电图机上已经平稳了不知多久的横线。
他身边另一床的病人家属显然没有发现,大概因为太过劳累而架着椅子正昏昏欲睡。
“啊呀,没了……”洪田方略微吃惊地低声说道。
祁棠看到吴升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错愕很熟悉,祁棠在那短短的一刹联想到自己收悉宴任的死讯——没有任何恐惧、惊慌会在那一瞬间出现,有的只是空白,掺杂着不可置信、反应不过来,甚至一时无法理解的空白。
吴升一把把手伸手向刘裕山,摇了摇他,劳累又沙哑的语调满含惊恐。
“刘叔?”
“刘叔!”
呼叫铃被他用拍碎的力道狂摁着,麻木的样子裂解一样坍碎。
吴升整个人都活了,动作迅疾,踏下的声音力度惊人,猛带而后翻的塑料盆“哗啦”一声泼出热水,把他的脚跟烫得通红。
祁棠和洪田方避了避,洪田方尤其于心不忍地张望了一下,还叹了一声气。
吴升似乎一点也不痛,只是眼眶很红,哽咽在医生到来的时候从嘴里呛出,像是走投无路在原地打转的困兽,周遭人的劝慰被他完全隔离在外。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医生?
我只是去打个水——
医生在摇头,洪田方又唏嘘地叹着气。
脑损伤却住在这样的病房,依靠点滴根本无法挽救——
祁棠站在门外,好像被那种弥散开来的悲伤和死气所染,因而退开了一步。
如果你也会因为生命的逝去而倍感疼痛,为什么要做那个杀人的刽子手?
护士拿着表格进来,吴升颓然地坐在掉漆的木椅上,眼泪顺着手腕串串下落,无声的痛楚遍布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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