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48)
“大人,这是随葬物品的单子,您请过目……”
曹昂收回神思,接过来看时,却见都是些简素的陶制日用品,另有董氏的一些旧衣物。自西迁长安以来,皇帝力倡薄葬,就连皇帝老师卢植下葬时,也不带丝毫金银之物,无口中珠玉,也无施珠之匣。彼时曹昂在皇帝身边,是亲历卢植丧葬之事的。
董氏薄葬,合乎朝廷的新规定。然而曹昂此刻看来,难免觉得不能尽心。
他捏着那单子一时没有说话,想着虽不能随葬金玉之物,但总该要董氏有一二心爱之物相陪。他想了一想,在和董氏这短暂的一年相处中,竟难以搜罗出她的喜好来,茉莉花是城中女眷都爱的,琴棋书画是大家闺秀都有所涉猎的。
忽然之间,他想到有一夜,两人在床帐之中私语,听到墙头猫叫。
董氏对他道,她自幼喜猫,只是一直不曾养。他那时许诺,她既然喜欢,便可选合意的养在家中。董氏欣然,可猫儿还没选好,便诊出有孕,这猫终究也没有养成。其实现在想来,董氏当初说得和缓,可就中不知有多少遗憾与委屈。她在家是庶女,嫡母吴氏治家严格,她养不得猫。她在长乐宫是客居,身份尴尬,以她性子,更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绝不会提起养猫之事。而在他府上……
曹昂手指用力,将那薄薄一页随葬品单子捏得簌簌作响。
刘协来时,看到得就是这样一幕,灵堂里满目缟素,棺木上一灯如豆,身穿麻衣的守灵人跪坐蒲团上,正低头雕琢着手中软木,在他脚边散落着七八个不成型的小木雕,都形状相仿。
刘协摆手示意从人噤声,放轻脚步走上去,弯腰抄起一枚木雕在手。
曹昂仍低着头,道:“我说了,我不饿。”
“你这雕的……”刘协摸不准了,“是个什么东西?”
曹昂一惊,忙要起身,然而跪坐太久,双腿早木了,险些将自己摔一跤。
“仍坐着吧。”刘协走进去给董氏上了一炷香,回头见曹昂仍是勉强站了起来,不禁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曹昂仍是如常宫中行走、处理政务、议事见人,除了人看着憔悴了些,没有别的异样。刘协看着,便只当董意的死,对于曹昂来说是一场寻常的意外,再多的却也没有了。
然而刘协今日来到曹府,方才的情形尽收眼底,便知绝非这么回事儿。
刘协在蒲团上坐下来,示意曹昂也坐了,又问了一遍,“你这雕的是什么?”
曹昂鲜少在人前七情上面,此刻被皇帝撞破,有些不自在,讷讷道:“是只猫……”
刘协了然,便知是给董氏的随葬品,多半有些故事在里面,却也不好深问。他故意用放松的语气道:“朕没想到,子脩还是位痴情种……”
曹昂垂首,默然片刻,轻声道:“臣只是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此情此景,忽然触动了刘协上一世的一桩隐秘心事。
他也曾辜负过一位好姑娘。
君臣两人对坐默然。
半响,刘协沉沉开口道:“人生于天地间,总是要经历许多痛楚,有许多遗憾。当这种事情发生时,不要怨艾,别问为何老天偏偏选中了我。只把这些当成人生必经的历程,佛家讲有八苦……只把这些当成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会老,身体会虚弱下去,但这些经历却会让我们的心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强大。”
曹昂怔怔听着,忽然抬首看向对面的皇帝。
皇帝的面容尚是少年。可从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出自长者之口。
这些话语仿佛甘泉,洗涤着曹昂身上的疲惫;又仿佛是旭日,照耀着曹昂继续走下去。
刘协看他神色缓过来了,便转而说起公事,“张鲁已秘密来到长安。朕要借你府上,与他一见。”他说着起身,拍一拍曹昂的肩膀,示意曹昂仍旧坐着,“你在此守灵,朕有冯玉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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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隔墙哀乐之声已起, 送葬的队伍离开了曹府。
府中书房内,刘协身着常服,坐定等待, 而冯玉陪侍在旁。
书房门被推开, 方泉陪着一名四十如许的精瘦男子走进来。那男子小眼睛透着光, 一面摘着头上系的白布, 一面径直向刘协看来, 自往对面的靠背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了。
方泉嗫嚅了一下, 小心道:“师君,这就是陛下。”
张鲁眉毛一抬,对刘协道:“就是你要见我?”
刘协不动声色,揶揄道:“你就是张良的十世孙?”
张鲁道:“我乃天师道教祖之孙,五斗米教的师君。即便是张良的名头,我也不屑去攀。”
刘协“哦”了一声, 见状便知张鲁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因端起茶盏,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 淡声道:“你虽是教中师君,不跪于朕。但在这长安城中, 朕这个人间帝王, 要取你的性命却也容易。”
张鲁冷笑不语。
刘协便问道:“哦?看来师君是有自救之法?”
张鲁道:“你三番四次、大费周折要请我来长安, 岂是为了要我这一颗人头。”他所据的汉中就在长安以南, 他如何能不关心长安情形?这几年来, 他时刻关注着长安的动向, 对皇帝的消息更是一丝不曾错过。他看着小皇帝这几年来做得几桩大事,都是极老练的。这也是他敢来长安的原因之一。小皇帝费了这么多功夫,总是对他有所图谋的。他之所以表现倨傲, 也是为了在接下来的交易中占个上风。
“你大约以为你了解朕。”刘协白皙修长的手指虚拢着杯口,盯着张鲁,嘴角仍含着笑意,“不过你总该知道朕是个年轻人。年轻人,脾气无常,一时喜怒,便令死者生,生者死。师君是试朕的脾气来了。”
张鲁心里打了个突,他纵然有千万条理智的原因保证他的安全,但万一皇帝一时犯了病……
然而输人不能输阵,张鲁只眼神闪烁了一下,便面色如常,慨然道:“我乃师君,便是你能杀我,上天也能活我。你杀我之后,必遭鬼神之罚,身染不治之症,而汉室必倾!”他精瘦个高,声音洪亮,铿锵说来,真有叫人信服的力量。
刘协忍不住“喷”的一笑,借着咳嗽稍加掩饰,算是给张鲁留了点面子。宗教人士,还是有点能耐的——忽悠人的能耐。
因为刘协这一声没太忍住的笑,书房内的气氛忽然奇怪了起来。
张鲁的面色渐渐扭曲。
“失敬,失敬。”刘协清清嗓子,原来是嘴炮王者。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战乱疫病横行的年代,张鲁这种身染怪病的诅咒,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刘协放下茶盏,与张鲁稍加交锋,已然清楚张鲁底细,便不再兜圈子,道:“朕请师君前来,是想要你见两个人。”
“何人?”
“这两人你也该熟悉。”刘协点头,示意冯玉带人进来。
一时两名相貌相似的男子走入书房中来。
张鲁一见这两人,便觉眼熟,正在狐疑,便听刘协道:“师君左手边这位,是朕的左中郎将刘范;师君右手边这位,是朕的治书侍御史刘诞。”
“二位是……”张鲁恍然大悟,“是刘益州的公子!”
这刘范与刘诞,正是已故益州牧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刘焉据有益州多年,又令张鲁斩杀朝廷使者,断绝与朝廷的交通,在益州做了个半个皇帝。而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却都还在朝为官。后来刘焉病死,益州牧便给了他的小儿子刘璋。然而刘璋懦弱多疑,恼恨张鲁不听调度,竟杀了张鲁母弟,逼着张鲁无奈之下,选择了来长安一试。
刘协悠悠道:“刘璋乃是幼子,若非他就在益州,原也轮不到他做益州牧的位子。这是刘范与刘诞的不忿之处。刘璋做了益州牧的位子,却不向朕纳朝贡税银,这是他失了朕心之处。而刘璋杀了你的母亲与弟弟,想来师君不报此仇,也无法向信众交代吧——据朕所知,那刘璋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