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13)
尚书令杨彪写来的奏章里,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严峻问题。而这干旱显然并不止于山东一侧,关中今春少雨水,隐然已有干旱之势。若只是干旱欠收倒也罢了,只恐怕兴平二年时的蝗灾也要卷土重来。
汪雨见上首皇帝面色渐渐凝重,便透过帐门缝隙,对外面的伏德做个手势。
伏德会意,对仍围坐谈笑的众羽林少年挥臂示意,叫他们都回各自帐中去歇下。
皇帝帐外一时安静下来,只除了静立守卫的护兵呼吸声,和仍未燃尽的篝火噼啪声,再没有旁的声音。
杨修小解归来,踏着月色,腰悬宝剑,正遇上在外围带兵巡逻归来的淳于阳。
淳于阳一眼便望见杨修腰间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认出这乃是出巡俩月来皇帝随身佩戴的那一柄,登时眯起了眼睛。他业已弱冠,与杨修同龄,因常在武人中厮混,晒得肌肤黝黑,生得高大健硕,又管束着一众兵将与羽林郎,自然养出一番气势,此时拉下脸来眯眼冷视,若是寻常人便给他骇住了。
杨修却天然不会惧怕,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腰间一看,张开双手,嘿然笑道:“陛下给的。”
淳于阳道:“你做了什么?”皇帝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将随身的佩剑赏人。
不等杨修回答,伏德已上前来示意两人噤声。
然而帐中刘协已然听到了。
正因为那些羽林少年散了,帐外静了下来,这突然的脚步声与人语声,才越发清晰。
刘协问道:“帐外是谁来了?”他手指压着杨彪的奏章,算了算时辰,道:“可是子柏(淳于阳字)回来了?让他进来。”
淳于阳行弱冠之礼时,刘协已然亲政,便亲自为他主持,又给他取字为“子柏”,希望他能如松柏顶天,又能有松柏之寿。若单以顶天之意,倒也罢了。但这份希望得字之人能长寿的心意,却真如亲长一般,由不得淳于阳不动容。
汪雨先是笑道:“外面是淳于中郎将、伏小将军与杨郎中在说话呢。”又要出帐迎淳于阳。
刘协目光落在杨彪的奏章上,道:“既然如此,便叫他们三个都进来吧。”
一时淳于阳、杨修与伏德三人入帐,都在皇帝下首坐下来。
刘协道:“给子柏上一盏热汤驱驱寒气。”
淳于阳忙道:“臣不用……”
刘协认真道:“这黄河边夜里冷,又有风吹,你在外面巡视这许久,若是受了寒气,不及时发散,憋在体内,伤了骨头,老了要受罪的。”
皇帝虽然年轻,用心言谈时,却常有长者之风。底下淳于阳与伏德陪伴日久,都
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杨修方才伴驾数月,仍不免觉得新鲜有趣。
刘协将手边奏折推给杨修,道:“你看看,奏折中所写难题当如何化解。”
杨修双手接了奏章,入目便是父亲那一笔熟悉的隶书,见上面写着对即将到来的旱灾与蝗灾双重夹击的忧虑,便凝神细看下去。他为郎中,本就是要为皇帝排忧解难的,参与国事商讨,也是本职工作。
刘协又从方才的请安折子中捡出阳安大长公主府的,递给伏德,温和道:“府上的折子,朕还没来得及看,既是正常发来的,想来众人都该安好。”
伏德忙谢恩,打开一看,却是喜上眉梢,一张脸都红了起来,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刘协笑道:“看来是嫂夫人平安生产了。”
伏德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喉咙,低声笑道:“叫陛下见笑了。折子里写,小臣家中夫人平安诞下一女。”
刘协叹道:“表兄为了陪朕出外巡视,顾不得家中临盆娇妻,何尝不是舍小家为大家。”
“陛下言重了。”伏德忙道:“将士们在外戍守,真艰苦者尚且不言,小臣这又算得什么?”又道,“家中父母也都安好,只是父亲今日忙着接管北军,也宿在营中,一旬才得回家一次。”
“义真老将军病故,只好偏劳姑丈了。”刘协微微一笑,道:“朕虽然叫亲舅舅做了执金吾,又封了都亭侯,但那是为着灵怀皇后的缘故,你们都是知道的。”
刘协的生母乃是王美人,王美人只有一个哥哥,便是如今做了执金吾的王斌。执金吾这个官职,负责都城安保。因此任上官员能力倒是其次的,最要紧的乃是对皇帝忠心。
话说到这里,伏德便不好讨论皇帝母亲那边亲族的能力高低了,只将自家府中送来的请安折子合好,仍送到皇帝面前的案几上,笑道:“家中夫人着实不懂事,竟借着给陛下的请安折子,写起家书来。”
刘协笑道:“朕与表兄原是一家,既是折子又是家书,这才对了。”又道:“既然这喜事叫朕遇着了,来日必往府上饮一杯满月酒。”
这两人说笑间,淳于阳已饮尽一盏热汤,舒舒服服放了一场汗,方觉浑身暖和起来;而另一边杨修也已放下手中厚厚的奏章,垂眸作思索状。
刘协于上首望着杨修,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杨氏一门,对汉室之忠心,乃是毋庸置疑的。真实历史上,曹丕与曹植的夺嫡之争,明面看是二子双争,其实背后再看,恐怕还是皇权是归于曹氏还是复归汉室之争。而杨修等人愿意推举曹植,当然是较之曹丕而言,曹植于政治上更天真一些,多半能为汉朝老臣所左右,而不会像曹丕那样,立时便逼献帝禅让,篡夺了皇位。曹操前半生乃是热血青年,待到征战半生,到了老年,选继承人之时也是道出了理想之变——他虽然不愿背负篡汉之名,但是下一代不必受此束缚之时,那还是要曹氏占了这天下吧。
如今的曹操正在兖州与吕布相持,因有旱灾又有蝗灾,这仗也是打打停停,恐怕待到入秋之时,今岁的粮食收不上来,因为缺粮少食,双方便不得不停战筹粮,来日再一较高低。此时的曹操,前有徐州陶谦还未扼死,后面大本营又被陈宫、张邈背叛,只有荀彧命人好不容易保住的三郡可以暂且立足,火烧眉毛顾眼前,怕还未曾生出对天下的野心。
想到在长安艰难筹粮的曹昂,刘协舒了口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这些人初心尚在,忠心可用,只要扛过眼前这一场旱灾与蝗灾,且在关中耐心经营,积蓄力量。
刘协望着仍是垂眸思索的杨修,温和笑问道:“德祖,如何?”
杨修毕竟年轻,以文才机辩见长,却不曾亲自理过实政,虽然在家中耳濡目染也学到许多,只谈论起来也颇能唬人,但要针对农事国本、在皇帝面前开口,他那点唬人的东西便显得浅了。然而他却也未如寻常臣子般请罪,掂一掂手中父亲所写的厚重奏章,笑道:“自幼都是臣写好文章,送于父亲检阅。如今父亲写了文章,臣来审视,还是头一回。家父这笔隶书真是越写越见真章了,醇厚如醪酒,不错,不错。”
刘协明知他取巧,听下去却也不禁莞尔。
帐中余人便也都笑了。
杨修这才笑道:“这等大事,家父都愁成这样,臣又岂敢妄言?陛下有心考校于臣,且容臣路上多看多听,再为陛下分忧。”
第99章
果如杨修所言, 刘协真还就是存了考校他的心思。
其实于治理蝗灾一道,刘协的能力可以说是超过此时朝中所有大臣的。在他为秦二世时,彼时也时有蝗灾, 平均八到十年就会产生一次大规模的蝗灾。刘协当初广纳良才, 集思广益, 也总结了治理蝗灾的许多法子,且行之有效。
此时拿来再用,也并无难处。
刘协因笑道:“如此,你便照着朕所说拟书一封,回给咱们的尚书令。你说查阅父亲文书还是头一遭, 朕就叫你再行一事, 给你父亲回书解其难题, 恐怕也是头一遭吧?”
杨修忙持执笔, 目视皇帝,等他开口, 心中却还有些难以相信——这等农事国本,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处理。皇帝更是年轻, 竟然能顷刻间便得良法不成?
刘协微一沉吟,道:“其实蝗灾自古有之, 《诗经》曾云:‘去其螟螣, 及其蟊贼, 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那便是前人以大火烧害虫, 保护嫩苗之事。这火烧蝗虫,便是灭蝗虫的一法,于天黑之时举篝火, 在于虫害多发的土地上分路设灯火,引蝗虫前来,将其燎烧,毁其飞翼,一旦这蝗虫落地难行,便可令百姓上前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