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流民,同样衣衫褴褛、瘦若枯骨,沂州城外的难民身子能挺立起来, 眸中有亮光。而京城外围的这些人,浑浑噩噩四处横倒, 只本能循着声响看向官道来处。
目之所及, 皆是暮气沉沉。
宋成毅叹了一口气, 驱马上前与拦截城外的禁军卫营交涉。王太监则不发一言, 默默行到公主车驾旁随行。
车窗纱帘拉开, 公主不知何时已换了一件外衫。
王太监凑上前, 和善道:“殿下, 已是申时了,日落前咱们应能进城。”
“今日冬至吧?”
“欸,是。”
“孤记得今晨出沂州时,道有白霜。冬至有霜,腊雪有望……”看着官道一侧的难民,公主轻叹一口气,放下了帘子。
王太监微怔,脸上笑意滞住了。
禁军卫伍只将人送进城便回城外兵营去了,只有宋成毅和王公公等人随公主车驾进城复命。半夏率着其余侍人扈从沿着汴河去了城东镇国公主的旧日府邸。
公主则车驾不停,径直行过城内宽敞大路,过桥,直奔皇城。
斜阳落下,漆黑马车踏着余晖入城,悄无声息汇入车流。汴梁百姓平日见多了权贵,便是豪门将相的香车宝马都见了不少。乍一眼看到这辆马车,目光也只是漠然滑过。
偶有人猛然惊觉,似想起什么,再回头已找不到马车影子。只能拉着同伴私语。
“我方才看见一辆马车,通体漆黑,四角铃铛,上头宝盖隐约是只凤凰的形状,还有车幔也是,似是绣着五彩凤鸟,还坠着流苏!”
同伴嘲笑道:“龙衔宝盖、凤吐流苏,那是王侯公主的象征,皇上膝下都是皇子,这汴梁城哪儿来的公主?”
“我大周可还有一位长公主……”
同伴沉默片刻,从回忆中惊醒,怅然道:“那位殿下怕还在淮南呢……”
话音未落,一长串囚车摇摇晃晃驶来,粗略数数,至少有百十来人,若是站在道路中央,前后都看不到头。
囚车长列两边各一排黑衣甲士押送,每八辆车才分得两名士兵。这队军士虽人数极少,但队列仪容却极为整齐威严。
若是站在街头往后看,这两列甲士的抬步走姿竟是完全一致,靴子踏下,猎猎有声。
还不待百姓疑惑这是哪儿的犯人,竟如此声势浩大的押解进京。
只听得人群里一声惊呼:“这不是沂水东路的官员吗?我认得排头几个,那个瘦的是沂州知府、沂水东路漕司王庆礼,胖子是仓司范满!”
这下可热闹了!
沂州城距京师极近,出了中枢,王庆礼算是离得最近的一位封疆大吏,再加上他是季相门生,不说有多了解,但这名字对京城百姓来说确实也算如雷贯耳。
“乖乖,知府啊,一品的转运使,犯了什么罪竟被关进囚车里抓起来了?怎地一点风声也没有?”
正在百姓谈论好奇间,知情人解释了沂州境况,街头巷尾登时一片轰然,七嘴八舌都传开了。
“镇国长公主回京了?”
“那位‘破军天降’的摇光殿下?”
“皇城洛堤外那片黑土地,听说就是七年前公主监斩八百贪官染出来的!”
“我以前还以为姓王的是好官,年年考评上等被吏部贴出来嘉奖,竟是连赈济的救命粮都贪,真是狗官!”
“吏部考评你也信?咱们京师的府尹不也被年年嘉奖么?”
“嘘,噤声,不要命了你!”
……
几名打扮普通的寻常百姓挤出人群,互相对视一眼,迅速撤离。
马车过洛堤就到了皇城,萧佑銮下车,与宋成毅和王太监客气道别。
“公公请。”
王太监斜着眼看宋成毅,“昭勇将军不去向阁老复命吗?”
宋成毅笑道:“殿下已然进了皇城,末将职责便完成了。公公横竖也要回宫,烦请顺路代我交令。”说完点点头,翻身上马竟是走大路直奔城外了。
王太监顿了半晌,拂尘一甩,“走吧。”
“公公,您不去跟大监汇报吗?”
“报什么?姓宋的也说了,公主既入皇城,杂家的使命便完成了。”
“可您不是说摇光殿下在沂州邀买人心,广受爱戴,要提醒几位阁老小心么?”
王太监带着徒弟走在空无一人的内墙宫道上。天昏暗下来,宫墙的影子遮住二人。
“杂家一直自认没什么良心。太监嘛,子孙根也舍了,祖宗都不要了,还谈什么良心。”
王太监站住了身体,看着旁边的徒弟,“柱子,你是怎么进宫的来着?”
小太监犹豫道:“我,我爹在城外被贵人的马踢死了,我娘……就卖身养我,后来她得了病没法子,就把我送进来了,但收人的公公说我年纪超了不肯要。还是您心善才叫我留下的。”
“我算什么心善,杂家手里的人命不晓得几多。”王太监哂笑一声,旋即垂下眼。
“杂家跟你不一样,三十多年前被世家公子戏弄,糊里糊涂就净了身。路走死了干脆就进了宫。”
“别这个表情,”王太监瞅他一眼,“那公子哥儿早死了。”
“我以前觉得,这贵人其实跟咱们有点像,你贵的时候才是贵人,但你不一定会一直贵下去,一旦贱了,丑态百出,比我们这些阉人都不如。”
“但现在觉着,有些人,她站在那里就是贵人,也阖该贵上一辈子。”
王太监佝偻身子,把拂尘搭在肘弯,双手笼在袖子里笑起来,笑得慈祥真诚,像个民间的老富家翁。
“杂家这种人没有良心,但瞧见有心的人,也不想着去害她。”
见徒弟似懂非懂的样子,王太监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打了一个哆嗦。
“走走走,冬至了夜里凉的很。反正杂家完成了任务,他姓宋的跑了,杂家可不要抢着去做那恶人。”
前头引路的小太监只闷声往前走,步伐快得像要跑起来。
萧佑銮眼波一转,在他跑远之前出声叫住:“几位阁老都在么?”
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跑回来颤声请罪:“是,是,三位辅政大臣皆在候着殿下,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见公主也没有过多追究,小太监松了一口气,吸取教训侧着身子只领先了两步。
“你当差不久吧?刚进宫?”
他垂着头小声回话:“是,奴婢两日前才被调过来……规矩,规矩还没学全,谢殿下。”
萧佑銮若有所思,旋即如闲聊般随意道:“既是规矩没学全便调来,那便不是你的错,这般匆忙,你现在是在哪儿做事?前头当值的人呢?”
公主态度温和,小太监心下也放松了一些。
“前头的人我也不知道,我们本是新进上来的一批小太监,还没学多少,前两日突然就调了一批出来当值。奴婢算是御前传话的,只是陛下现在养病,殿下回来了,便派出来接迎殿下去见阁老。”
前两日啊。算起来,宣她进京的诏令也是前两日紧急下的。
萧佑銮心中记了一笔,再不多深问,只聊些闲话。
到了内阁,互相见过礼,丞相季和章推让上首位置。萧佑銮笑着摆摆手,坐到了次位。
“多年未见,殿下风姿不减,一如当年。”
季相历经三朝,现已年逾古稀。他须发尽白,身形枯瘦,官袍未遮住的面颈和手上显着老人斑。
老丞相腰杆挺拔笔直,双目有神。尽管如此,看到年轻的公主,却也免不得心中叹息服老。
七年前,摇光公主还是锋芒毕露、赤忱冲动的年轻人。
她给皇朝带来一阵飓风,力求荡清寰宇、还世道清明,却没有顾及到飓风同时带来的危害,考虑大周还能不能受得起这种折腾。
而现今的殿下,沉稳内敛,温和宽仁,周身气派竟压住了绝美的容貌,看起来更像一位不怒自威的圣明君……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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