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3)
温度越发高了,一丝凉风都不见,四周仿佛下了火,灼热的太阳明晃晃地钉在东南方向。 船舱内只有一等舱天花板上才装有电风扇,二、三、四等舱内通常安置六到十四个铺位,却没有解暑降温的设备,比起闷罐来不遑多让。所以绝大多数旅客都挤在甲板的阴凉处,有的摇着大扇子,有的顶着湿毛巾,有的只能喘粗气。 淳于扬和唐缈所处的位置虽说不是最好,但也有那么一小块晒不到太阳的宝地,于是有些人连招呼也不打就蹭过来坐着。 淳于扬最怕人群,偏有个光膀子胖子硬挤在他身边,油渍渍、肥腻腻,还附赠刺鼻的狐臭。 淳于扬赶紧把口罩掏出来重新戴好,但已经晚了,浓郁的膻味径直钻进他的鼻孔,另他几乎立刻呕吐出来。他下意识要走,突然想起唐缈还在肩头酣睡,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当熏肉,未免太不仗义。 于是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枚青绿的梅子,递给狐臭胖子,问:“哥们,吃吗?” 胖子说:“咦?现在这个季节还有梅子?” “我们那边高山上的,山下早没有了。”淳于扬说。 胖子接过梅子,连薄皮都没撕掉就扔进了嘴里,连说好酸甜,好吃,但只过了两三分钟,他就感到强烈的便意,急急忙忙提着裤子找厕所去了。 淳于扬松了一口气,把唐缈拍醒,说:“起床吧。” 唐缈揉揉眼睛坐直,迷糊地四处张望,看到淳于扬,又花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他。 淳于扬说:“这才上午九点多,你就这么好睡?” 唐缈问:“什么?我睡着了吗?” “是啊。” 唐缈挠头:“哦……” 过了半天,他又问:“对了淳于扬,你是要去哪里的?” “宜昌。” “哇,宜昌好啊!”唐缈还是头一遭听说的样子,神情里丝毫没有假装,惊喜地问,“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不是,我是苏州人,从上海上的船,去宜昌看望朋友。”淳于扬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也不知道给人下了多少回药,从来不露痕迹,这是第一次怀疑自己出手太重,把唐缈搞成了半失忆。想不到唐缈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子机灵劲,偏偏就不耐药! 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时间随着船后翻滚的江涛流逝,不知不觉就过去大半天。 此时正是洪水季节,江面平坦开阔,大水汤汤,奔流的江水拍打着船壁,激起一层层白浪。 因为无遮无拦,白天在江上比岸上还要热,捱到最苦闷的午后两三点,空气更是潮得能挤出水来。 唐缈实在受不了,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用手扇着风,远看半空翻滚的乌云说:“如果老天爷能下场雨就好了。” 淳于扬说:“会有的,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江水蒸发量大,所以每到下午都会下一场雨。你是南京人,居然还怕热?” 唐缈埋怨:“都说中国有三大火炉——重庆、武汉、南京,全是沿着长江分布的城市。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他们当年把工厂从三线搬回南京时也赶上了大伏天,除了重庆、武汉,还经过长沙、九江、合肥,一路上就没有不热的,沿江城市个个都是火炉!你们苏州不热吗?” “当然热。” 经他一提,淳于扬想起家中那方小小的芭蕉掩映的院落,那些太湖石和雕花窗,静谧的、暗香弥漫的夏日午后,不免有些出神。 唐缈突然笑道:“哈,下雨了!” 果然一会儿之后强对流天气发动,阵风吹过,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下来。廊檐太窄不能避雨,人群纷纷回船舱去了,淳于扬便问唐缈:“你继续在这里还是回舱?” 唐缈说:“没地方去啊,我没买到船舱票。” 淳于扬招手:“那你跟我来。” 两人去了二层的餐厅。这个时间餐厅门上挂着大铁锁,重庆来的女服务员正在走廊上拖地。唐缈笑着打招呼:“姐姐,忙着呢?” 女服务员打量他们,未卜先知似的把餐厅门锁开了,说:“进去吧,别乱扔果皮纸屑。” 唐缈说:“谢谢姐姐!” 淳于扬也朝女服务员点点头。 两人进了餐厅,随意找了凳子坐着,女服务员继续拖地,过会儿忽然抬起身说:“哎,你。” “?”唐缈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你。”女服务员说,“餐厅每天晚上七点半锁门,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开门,你要是不介意,就拿着铺盖卷睡里面桌子上吧,总比甲板上日晒雨淋的好。” 唐缈感动坏了,这是大恩大德呀!女服务员虽然开始没帮什么忙,现在却免费给他提供了一个窝,可不就是他乡遇贵人么! 他连声道谢,女服务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涮拖把去了。 唐缈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淳于扬问:“走都走了,你老盯着干什么?” 唐缈捏着下巴:“也不知道这姑娘有没有对象……” 淳于扬失笑:“你居然还存着这心思?她看上去比你大几岁呢。” 唐缈反驳:“女方大几岁有什么关系?男方就算了。我姐夫比姐姐大几岁,可论起自理能力来还不如我,连袜子都不会洗,背地里老被我妈数落。” “你有姐姐?”淳于扬微微眯起眼睛。 “有啊。”唐缈满不在乎地说,“比我也大几岁。” 淳于扬斟酌着问:“能问你姐姐的名字吗?” 唐缈说:“有什么不能问的,她叫唐杳,杳无音信的杳。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啊,人家今年春天刚结的婚。” “不敢,不敢。”淳于扬把话题岔开了。 不久后云散雨歇,太阳又透出了云层。 淳于扬说:“每天午后一场雨,下完了就开始凉快,盛夏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 “我懂我懂,”唐缈卖弄说,“这就是水的二态循环,蒸发凝聚再蒸发。” 雨停后,餐厅里便不如甲板上宽敞舒服,两人回去,唐缈突然指着船边,大惊小怪地喊:“哎呀鱼,好大的鱼!我刚刚看到好大的鱼鳍翻过去!” “什么颜色的鱼?”淳于扬问。 “浅色的!”唐缈说。 “那是看到江豚了?”淳于扬摇头,“哪有这么巧,可能是鲟鱼吧。” “鲟鱼有这么大?” 淳于扬说:“你有空去宜昌看中华鲟,那鱼个头不比江豚小,倒是如今江豚不常见了。顺便我还可以带你在湖北转转,吃武昌鱼,上武当山,游西楚霸王故地。” 唐缈说:“武昌鱼是毛|主|席吃的鱼,我要吃!” “你一定吃过的。”淳于扬说,“其实就是鳊鱼,只是这边的更有名气些。” 唐缈两眼放光问:“你说,还有多久到湖北?” 淳于扬从裤兜里掏出手表看了一下——那是一只瑞士产的金表,价格不菲,几乎是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 此人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寒酸,却戴着这么一块手表,其实很值得怀疑。可惜唐缈从小对手表兴趣不大,分不清“上海宝石花”和“瑞士梅花”的区别。 “下午四点。”淳于扬说,“估计半夜就能到。”
淳于扬的估计很精准,第二天清晨唐缈从餐厅大方桌上转醒,果然到了湖北境内。 唐缈激动地表示要看全国第一鱼,偶尔遇见江上打渔的机船还要远远探出栏杆,跟人家打招呼说:“武昌鱼!武昌鱼!” 对方听不清他说什么,站在船头舞旗语的小弟傻傻望着他,直到看不见。 淳于扬也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头,神情里透着探究。 这天正午船过武汉,唐缈望着岸上壮阔绵延的城市激动不已,满船找淳于扬,喊他一起看热闹。 淳于扬来过许多次武汉,该看的早看过了,问他:“你不也是从南京来的?难道没见过大城市?” 唐缈说在江里没看过,哎呀,人还是得出来走走,这江面上全是船啊,这庞然大物就是武汉!那是什么?码头?武汉关!快看啊,这城市的气魄多么壮美啊…… 淳于扬戴上口罩说:“走,准备上岸。” “能上岸?”唐缈惊喜地问。 淳于扬点头:“船在汉口要停两个钟头,上客下客补充物资,你不上岸,难道留在这里干等?” 唐缈二话不说就蹿到船舷边上去了。 两人上岸后不敢走远,选择在港口附近吃了碗面,当然只是唐缈一个人吃,淳于扬背手站着,隔着口罩几层纱布都感觉到他的嫌恶。 尤其当唐缈捧着公用的碗,举起公用的筷子,加了公用的辣椒油,低头拌面时,他看他的眼神就仿佛正在看一个死人。 唐缈迟钝,压根儿察觉不到,到处跟人聊天,不知怎么就惹毛了摆面摊的姑娘,被她一路追打到江边。 逃回船舱后,卖面姑娘依然在下面叫嚷:“刚才那个吃面的!几巴日的!给老子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声音高亢,穿云裂石。 重庆女服务员便骂唐缈:“你娃脑壳没脑花儿,武汉的妹子你也敢惹!” 唐缈委屈地抱着头:“我夸她人漂亮面也煮得好吃,她说我耍流氓调戏她;后来我改口说人不漂亮面也不好吃,她又说我砸她招牌,怎么说都不对,真是难搞!” 女服务员说:“她哪有你漂亮,下回你她再骂,你就喊‘我比你白!’‘我比你白!’” “……”唐缈问,“姐姐,我们男同胞不以白为美。” “就是比她白!”女服务员已经懂得护短了。 淳于扬没跟唐缈一起逃跑,而是另外去了码头附近的鱼市。 那鱼市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接踵摩肩的人流还在其次,稍不留神就踩到死鱼死虾腐烂内脏。淳于扬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才踏进去,回来把个鲜活的东西扔在唐缈怀里:“送你的,武昌鱼。” 女服务员正在和唐缈聊天,顿时眼睛一亮,抢过鱼说:“我来烧!” 她烧的是纯正重庆味儿,放了半斤多花椒,淳于扬难得肯吃别人碰过的东西,却用筷子翻了半天都没找到鱼。唐缈眼尖,偷偷叼出来吃了,然后独自坐在船尾喝了两壶凉开水。 过了武汉,长江拐了个大弯通往宜昌,淳于扬即将下船。唐缈跟他相处了几天,觉得这人挺随和,因此很不舍得。 淳于扬后来也没喂他吃过糖,害怕把他吃成傻子,不好交代。 临行他嘱咐:“我下船之后,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唐缈问。 淳于扬便从兜里掏出一粒小白兔奶糖,当着他的面慢慢剥开糖纸,修长的指节轻轻撩过雪白的糖身……唐缈眼睛都直了,他这辈子最喜欢小白兔奶糖,奶味浓郁,好吃! “给我行吗?”他央求。 淳于扬把糖扔进了长江里,然后将口罩拉到嘴下方,说:“小心别乱吃东西。” “你干嘛扔了?”唐缈望着奶糖落水处,惋惜得不行,“你真坏!” “这就坏了?”淳于扬说,“恐怕你还没福气见识我真坏起来的时候。” 唐缈问:“为什么不让乱吃东西,怕拉肚子?” 淳于扬没好气地说:“因为有毒!” “什么毒?敌敌畏?氧化乐果?滴滴涕?”唐缈说,“放心吧,我可没你那么宝贝,我妈说我小时候偷吃洒了老鼠药的花生米,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说这是不是天赋异禀?” “因为耗子药是假的。”淳于扬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遥望两岸的起伏连绵的群山,半晌方说,“宜昌到了。” 唐缈惊讶,说原来这就到了呀。 淳于扬点头:“你看周围的山是不是高了一些?宜昌之所以叫宜昌,是因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意思是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水到宜昌就不急了,山到宜昌就不陡了。逆流过了宜昌,那边的山会更加陡峭高耸,你好好欣赏吧。” 唐缈平平伸出一只手,诗朗诵一般感慨:“啊!大好河山!” 见淳于扬要转身离开,唐缈喊住他:“本来应该邀请你顺路到我老家玩玩的,可惜我也是第一回去,不知道那边欢迎不欢迎,所以只能算了,就当我礼数到了哈!” “风波堡?”淳于扬问。 唐缈点头。 “不嫌我坏了?” “哎哟哥们,刚才开个玩笑嘛,别往心里去啊!” 淳于扬带着调笑说:“哦,这么说你也是第一次去奶奶家啊,原来你和你的亲奶奶不太熟,让我倒很想登门拜访了。” “你真的去?” “真的去。”淳于扬用手指轻点他的锁骨,“等我。” 这是个很奇怪的动作,撇开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不谈,此举也超过了某个度,有些暗香疏影,私密且讲不清。 但唐缈神经粗,什么感觉都没有,居然回戳:“那说好了啊,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淳于扬浅浅笑道。 这天半夜船靠港口,淳于扬背着简单的行李下船,没有和唐缈告别。 女服务员送行,见无人注意,小声问他:“我这几天表现怎样?” 听到问话,淳于扬揭开口罩冷冷地说:“好是好,只有一点疏漏。” “哪一点?”女服务员问。 “你太优待他了。”淳于扬说,“你所替代的人是吃公家饭,干好干坏都拿同样工资,平时眼高过顶,挑三拣四,绝不买旅客的账,稍不如意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不耐烦有余,和颜悦色少见,所以就算碰见了唐缈那样的小白脸,你也不应该对他那么好。” 女服务员不服气,反唇相讥:“哼,你对他也很好啊!” 淳于扬袖里藏刀、锋芒微露地看了她一眼。 女服务立即住了口。 “再交代你一句:务必亲自送他下船。”淳于扬说。 “知道了。”女服务低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