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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密室(2)

作者:微笑的猫 时间:2018-08-15 13:05:21 标签: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豪门世家

那是一张被手汗泡软了的船票。      “南京至重庆?”唐缈捏着船票翻来覆去看,那上面写得很清楚:重庆江轮客票,五等无铺,票价x元,还戳有红色钢印日期。      “今天晚上七点开船?”唐缈惊道,“大呆子,你是从哪儿偷来的这张票,那个丢票的人非急死不可!”      大呆子说:“不是偷的,阿姨……阿姨给的!”      “什么阿姨?”      “就是门口……阿姨给的!”大呆子很坚持。      “大院门口?”唐缈又问,“老阿姨还是小阿姨?”      “小……阿姨!”      “是你认识的小阿姨吗?”      “不……认识!”      大呆子的自我认知是六岁,所以他口中的“小阿姨”应该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成年女性,本来应该坐今天下午的轮船去重庆,结果路过家属院门口时粗心大意丢了船票,让一个傻子捡了带回家。      唐缈指着大呆子的鼻子说:“你吊人闯祸了,居然偷人家船票,小阿姨去不了重庆了!”      “没有偷!小阿姨……给我的!”大呆子嚷嚷。      唐缈正在为难,考虑怎样才能找到失主,突然听到他爸咆哮:“唐缈——!麻了个痹的,你跑到那块去啦——?!”      他来不及多想,将船票往口袋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了家属院。      院外停着辆拉棉纱的卡车,司机就在不远处跟人买烟,他纵身一跃跳进车斗的棉纱堆里,心想着车子开到哪儿就兜到哪儿。      谁知道车子发动后,晃晃悠悠,又有好凉风,唐缈两眼一合睡着了。睡着了以后做梦,梦见被他妈揪着膀子摇,摇得骨架子都要散了,他痛苦地讨饶说:“妈!妈!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就让小刘打瘸了算了!”      只听他妈咆哮说:“谁是你妈?谁是小刘?快起来!你是哪块来的?怎么跑到我车上的?”      唐缈睁开眼,发现他妈不见了,面前是胡子拉渣、凶神恶煞的司机。      他跳起来抱头鼠窜,司机在后面挥舞着拳头臭骂,他继续跑,跑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司机拉着棉纱是过来装船的。      不远处就是码头,江风习习,涛声入耳,天空中晚霞迤逦,江岸上青幽幽的芦苇滩无边无际,黄浊的水面十分宽阔,极目远眺才隐约望见江对岸的高炉。      “嘿,这就有儿点巧了,偏就把我带到这儿。”      唐缈又掏出那张船票,小小的票面上,鲜红色的“1985年8月x日19时正”分外醒目。      唐缈望着远处的大钟,暗想:现在刚过六点,还有一个小时开船,小阿姨是不是已经到码头了,还是依旧在找丢失的船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赶上。      她去重庆不知道要做什么,探亲,出差,还是读书?可怜她命里有一劫,碰到了大呆子,这张船票好贵的呢……      落日熔金,太阳快下山了,码头上点起雪亮的大灯,人来船往,装货卸货的车辆络绎不绝。好多客船像楼房般高,甲板上还有二三层,船身白底红漆字“嘉陵号”、“汉口号”,仰视观之,仿佛还带着上游大江上的涛声与雾气。      唐缈深呼吸,说:“好风凉!”      他这个人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安于室,喜欢离家出走,所以半个南京城的民警都认识他。      长大了还好些,赶到他七岁之前,周围片的小警察头一天上班就得被老民警带到幼儿园认人——“记住了,这就是唐缈,他爸叫唐亚东,在国棉二厂当电工;他妈叫孙红民,国棉二厂挡车工。你们要记得啊,否则要出事。这个小孩虽然才五岁,但今年就跑了二十趟了,要不是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要不是小孩年龄不够,我都想把他直接关到看守所去一了百了!”      唐缈能在父母身边长到十八九岁,也是奇事一件。从侧面说明人贩子也有眼力劲,绝对不会轻易染指区域内著名儿童。      这会儿他更是如鱼得水,闲逛起来。倒也不是漫无目的,他找到了那条准备开往重庆的“三峡3号”轮船,然后就站在跳板附近等着失主,虽说有九成的几率等不到,但还有那一成的意外呐。      过了十多分钟,他感到肚子饿,便啃起干粮,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人卖茶叶蛋,深褐色的卤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扑鼻。他顿时馋得不行,往包里掏钱,却掏出团纸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只信封。      而且这一只夹杂在他爸唐亚东私房钱里的信封,上面的收件人居然是:唐缈。      “咦?写给我的?”唐缈说,“那怎么不给我?”      寄件人落款叫“碧映”,邮戳盖的是奉节县。      信封已经撕开了,被揉搓得很旧,里面没有信纸,唐缈瞪视着它,突然开始生气,因为有人未经同意私自拆了写给他的信,而那个人不用问就是他的亲爸爸。      “嘿,我说唐亚东,你犯法了啊。”唐缈蹙起眉尖小声说。      信封上没有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出来信人不经常写字,虽然他她一笔一划十分工整,但字体显得滞重和生疏。      “碧映是谁?”      唐缈突然想起爸爸有次说漏嘴,提到过他们在重庆有个老家,老家里还有几个亲戚,但追问起来他却什么都不承认。如果没猜错,这个“碧映”想必就是老家的人了。      他转身面朝长江滚滚浊浪,自问:“重庆好玩吗?”      现在六点五十分,距离长江客轮“三峡3号”开船还有十分钟,船票的小阿姨失主应该不会出现了。      他扭头望着轮船出神,在工作人员准备收起跳板的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高喊:“等一等!”      工作人员停下手,他蹿上跳板:“等一等!还有我!”      一名貌似脾气很大的女服务员在入口处拦着他。      “我有票!”唐缈赶紧说。      船票当然是没错的,女服务员埋怨说:“那你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五分钟船开了,我们概不负责!”      唐缈知道他们这帮人: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服务员、售货员、售票员……铁饭碗捧惯了,虽说是为人民服务,但火气一个赛一个的大,不理不睬还算是客气的,指着顾客鼻子骂的也不少见。      “姐姐……”唐缈打算陪笑脸。      人家说:“呸!谁是你姐姐,赶紧上船!”      唐缈说:“上船就上船,不要推嘛!我都看了八十遍《红岩》了,听说你们重庆全是好人,全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们南京人民一定要和重庆人民团结一致亲如一家……”      “话多!”小服务员不耐烦,把票根扔给他。      这时候汽笛拉响,有人喊这服务员:“小妹快来,船要开啰!”      服务员转身便走。      唐缈拦住她问:“姐姐,我住哪儿啊?几等舱?”      服务员赏他一个白眼:“什么几等舱,你船票上写着呢,‘五等无铺’,就是没舱也没床的意思。你要么睡甲板,要么睡锅炉房,自己选!”      三伏天睡锅炉房,这么极端的自我戕害唐缈可不干,他便去睡甲板。      甲板上有许多难兄难弟,不过大都是短途,到芜湖、铜陵、安庆什么的,一个晚上熬熬也就过去了。像他这种远赴重庆还勇于露天而眠的,还真没有。      七点钟开了船,他第一次游长江,打了鸡血般亢奋,扒在船头栏杆上迎风招展,激情澎湃地高声朗诵:“啊——长江,我爱你!当我的思绪像野马奔腾的时候,我怎能不向你大声呼唤!啊——火红的年代……”      边上有个声音很平和地问:“朋友,吃错药了?”
  唐缈回头,发现身旁站着一个人,个子足有一米八五,或者更高些,虽然穿着身洗得泛白的绿军装,袖口还有细致的补丁,但看得出肩宽腰窄,背直腿长,条顺盘靓。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极富神采,但大夏天戴着一只棉纱口罩,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      “您不热啊?”唐缈问。      那人点头说:“热。但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我的病刚好。”      唐缈问:“什么病?”      那人也不隐瞒,说:“肺结核。”      唐缈吓得退了一步。      “已经好了。”那人似乎在微笑,“所以没有传染性的。”      唐缈眨巴眨巴眼睛,决定相信他,问:“您去哪儿啊?”      那人是个年轻人,顶多二十三四岁,嗓音低沉温柔,说标准普通话,落在听惯了工厂播音员在喇叭里啸叫的唐缈耳朵里,觉得格外悦耳。      “宜昌。”那人伸出右手,“我叫淳于扬,淳于是复姓,不太多见。”      “我听说过。”唐缈跳下栏杆,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我叫唐缈,同志你好。”      淳于扬说:“幸会。”      唐缈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淳于扬摇头:“不,我是苏州人,从上海登的船。你从哪里来?要去哪儿?”      唐缈说,刚从南京上的船,要去重庆。      淳于扬点头,若有所思。      两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扬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罐桔子罐头,用小刀撬开铁盖子后递给唐缈,问:“吃吗?”      换做警惕性强的人,就绝对不会去碰陌生人给的吃食,但唐缈无所谓,他挑挑眉毛说:“吃呀”,然后就把自己的不锈钢勺子掏出来了。      淳于扬问:“你去重庆做什么?”      唐缈吃得正开心,说:“我去走亲戚。你呢?”      “我去看望朋友。”淳于扬回答。      唐缈看见他鬓边的汗珠密密麻麻,头发都浸湿了,便说:“这么热的天,你干脆把口罩拿下来得了,别中暑啦!”      淳于扬说:“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呼吸、打喷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没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是脏的,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干净……既然分辨不出来,还是一律拒绝比较好。”      唐缈含着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说:“我知道了,你和我们厂里的卫生员一个毛病。”      淳于扬问:“什么?”      “你有洁癖。”唐缈把小勺子缩回来。      淳于扬笑了一下:“也许吧。”      唐缈指指桔子罐头:“那这个就全归我啦?反正你也不会再吃了。”      “请便。”淳于扬说。过了会儿,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糖水梨罐头,照旧打开,推到唐缈跟前。      唐缈问:“你们家开罐头厂的?”      “你不喜欢?”      “喜欢啊!”      “那就自便啊。”淳于扬托腮盯着他。      唐缈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乌黑,真像《大众电影》封底上的外国明星。      唐缈便继续吃水果罐头,过了几分钟他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个,随后越来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扬的肩膀上睡着了,双手垂落,不锈钢小勺掉在一边。      “唉……”淳于扬捡起他的小勺子,叹息说,“你这样也能去重庆?”      他轻声念了两遍唐缈的名字,说:“你连我的脸都没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东西?你们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唐缈并没有昏睡很久,大约十分钟之后他猛然醒来,感觉像是一根针突然戳到耳朵深处的某根神经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      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边摸到自己的不锈钢小勺,却发现水果罐头不见了,身边空空如也。      奇怪,他明明记得刚才和某个人说过话来着,难道那只是做梦?      “……”唐缈想不通,品咂着口腔里残留的甜味。      与此同时,南京的唐缈家翻了天。      这都怪罪于临行前唐缈写了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书有三个大字:我走了。      “我走了”是什么意思?你是走哪儿去了?往常出走是不留条儿的,虽说走得经常,但是走得不远,也就是南京城周边转转,撑死了到马鞍山或镇江,一两天、顶多三天就回来了。      今天却留了条儿,你他妈的又是什么意思?      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亲戚家问,都说没有;问到同学,也说没看见;电话摇到苏南某县某乡公社,乡广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缈的外婆:      ——杜彩凤!   乃在南京的囡嗯来电话了!   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孙来了!   一定要截住!   绑册来!   勿要让他跑脱啦!!!      唐外婆说:“我要是能绑得住他,早成仙切咧!”      唐家还有个大女儿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学教书,刚刚嫁了人,这时也急匆匆回娘家来,安抚哭天抢地的唐妈。      母女俩急匆匆赶到汽车站,人家末班车已经开走了;到火车站,售票员说不记得有这样的小年轻来买过票。      走投无路的老爸唐亚东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边答应边想:去他妈的,这已经是第几百次找这小子了?以后要在辖区里贴告示:      一人出走,全家劳改!      唐家上下气急败坏,唐妈眼泪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门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面最好,我最省心!”      这时唐亚东已经发现枕头里的私房钱全被儿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齿,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从嘴上省下点儿烟钱你都敢偷,还偷得一个子儿不剩,这个月老子我只能自己卷烟屁股了!      他一时想破脑袋也猜不着儿子奔重庆去了,只好安慰妻子说:“他从小到大不晓得离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来的?放心吧,儿子大了。”      唐妈望望他,含泪问:“他走不远吧?”      老唐笃定点头:“走不远。”      唐妈重重叹了口气,一夜三个人辗转反侧,都没睡好。      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学教师——也被打发出去找人,他带着十几个学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无收获。      又过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终于想起来那封信,那封寄自重庆,收件人是唐缈,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顿时吓得连牌路都忘了,四张3的炸弹被他拆成了两对3,上游变成了末游。      他扔下牌冲回家寻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经被唐缈带走。      他心说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边去了!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照片,一边看一边暗暗跳脚。      那照片是张合影,一位老太太牵着一个女孩儿,抱着另一个更小的,拍摄日期是1985年4月,拍摄地点写在反面:“风波堡,唐家”。      这照片是那封信里唯一的内容,至于为什么要寄给唐缈而不是唐亚东,就要问寄信人她自己了。      唐亚东苦声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别吓到他!” 唐缈在江轮甲板上胡乱睡过了第一夜,相当顺利。      第二天他被轮船汽笛声吵醒,发现一夜之间,船已经过了铜陵。他挤在人群中洗脸刷牙,又千难万险地从餐厅抢了两个馒头,这才回到甲板上。      淳于扬正在等他,依旧戴着那副白纱口罩。      唐缈乍一看见他,显得十分困惑,过了几秒才想起这人是谁,但关于昨天碰见这人时发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头如此关键之物却毫无记忆。      “哎!那个淳于……淳于……”      “淳于扬。”      “对,淳于扬,你早饭吃了吗?”唐缈问。      淳于扬摇头。      唐缈便递给他一只馒头,他摆手拒绝说:“我不吃船上的东西。”      “为什么?”      淳于扬说:“因为这么热的天,厨房大师傅不得不光着膀子和面揉面,挥汗如雨,可以想见这馒头里掺杂了他们身上的多少料。”      一句话说得唐缈倒了胃口,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淳于扬还是体贴,马上改口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说那些馒头其实都在岸上蒸好了的,从港口装船,然后到船上再加热而已。      “真的?”唐缈半信半疑。      “真的,否则船上六七百号乘客,厨房大师傅怎么来得及准备?”淳于扬说。      唐缈把馒头塞进嘴里,忽又拿出来:“可是岸上的厨师揉面时,也光着膀子吧?”      “是我乱说。”淳于扬说,“你不要瞎想。”      唐缈横下心把馒头往嘴里一塞,含混地问:“淳于扬,你是打算去哪儿的?”      淳于扬知道他在药性作用下忘了,便回答:“宜昌。”      “哦,我去重庆。”唐缈说,“到重庆还要多久?”      淳于扬说:“船是逆水而行走得慢,再走一天多能到汉口,汉口到宜昌嘛总要个两三天;过了宜昌就是三峡,没有三天也到不了……总之差不多六七天,怎么,你有急事?”      “真挫!”唐缈显得郁闷,“急事倒是没有,但头顶这样的大太阳,我还得在甲板上烤六天?”      那位来自重庆的小女服务员从他面前走过,准备往船后方去涮拖把,闻言瞥了他一眼:“怕晒?怕晒不要出来玩啊!”      唐缈说:“我可不是出来玩的,我是回家看望奶奶的。我爷爷死得早,奶奶一辈子很苦,独自拉扯大了九个孩子,现在病得很重,瘫痪在床不能自理,但愿我能赶到重庆见她最后一面。”      他就是随口瞎编,他爷爷的确死得早,但奶奶死得更早,要不他爹唐亚东怎么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呢。      女服务员没察觉他撒谎,反而心生同情,态度明显好转,话也多了:“不要急,老人家见到儿孙回家,什么病都会好的。我们这船一不靠岸旅游,二不停船过夜,三不要人拉纤,慢不到哪里去的。”      唐缈继续搭讪:“姐姐你是重庆人啊?”      女服务员说:“是啊。”      唐缈就把信封拿出来,指着落款地点说:“这个地方你认识么?”      女服务员看了,扑哧一笑:“你问别处我还真不太晓得,因为我常年跑船,一年里倒有二百多天在长江上面漂,岸上那些什么县啊乡啊,村啊路啊我都不认得。但这个地方就在长江边上,在白帝城上岸二三里路的山坳坳里,叫风波堡嘛!”      唐缈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女服务员说,“我前年跑旅游船,船到白帝城停了,游客下去玩,我就趁机去过这个地方。那里头还是老式的古代建筑,也不知道是清朝还是明朝,反正挺旧。他们那里特产一种小桔子,甜得很,外头买不到的。唯一的缺点是山路太难走,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我也只去过那么一趟。”      唐缈点头:“是啊,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嘛。”      女服务员说:“幸好你来问我,否则等你到了重庆城,回头路也不晓得要走多少。哎?等等,你居然没去过你奶奶家?”      唐缈说:“呵呵,因为她今年拖着病体搬家了。”      淳于扬对女服务员说:“同志,麻烦您到了白帝城附近提醒他一声。”      服务员脆生生答应着走了。      唐缈继续啃馒头,过了一会儿,问淳于扬:“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地方要叫‘风波堡’?”      淳于扬摇头:“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      唐缈挑眉,显得并不在意,对方给出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我倒是听说过蜀中有个地方叫做‘唐家堡’。”淳于扬说。      唐缈指着自己:“我这个唐?”      淳于扬点头。      “妈呀,稀奇了!”唐缈问,“唐家堡在哪儿,我有空去看看!”      淳于扬说:“清朝中后叶就消失不见了,屋宅尽毁,族人搬迁,如今就算是最地道的老四川人也未必知道它在哪儿。”      唐缈表示困惑,“出什么事了?战乱吗?”      淳于扬说:“有可能吧。道光、咸丰、同治年间,江南一带兴起太平天国,烽火连年,打得十室九空,唐家堡可能就此覆灭了。”      唐缈有些失望,不再继续问。      淳于扬有意无意地说:“或许你们二百年前是一家呢。”      唐缈摆摆手,显得不感兴趣,托腮望着远处江面。淳于扬则望着他,口罩后面也不知藏着什么心思。      唐缈是个矛盾体,首先长相和个性不太搭,脸属于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心属于工人无产阶级;其次从小缺了点儿管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站起来时摇摇晃晃,坐下去时瘫作一团。      淳于扬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目前杂工,但我妈想让我接她的班,去当挡车工。”唐缈苦着脸说,“那就太要命了,我最讨厌车间里机器轰鸣,一听见我就头疼。”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你做挡车工可惜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淳于扬移开视线。      天气依旧叫人发晕,太阳升起后江面上水汽氤氲,湿热难捱,说是蒸笼、桑拿都不为过。      唐缈虽然坐在甲板的阴凉处,但依然觉得心口憋闷,皮肤黏腻,手中馒头吃了一半就再也咬不下去了,嘴里隐隐约约有些发苦,只好咕嘟咕嘟灌凉水。      他见淳于扬还是好好地捂着口罩,实在替他难受。      “等到了重庆,您这口罩都腌渍熟了,一定特别入味!”      淳于扬一愣,随后笑了,摘下口罩说:“只要你不介意我得过结核病就好。”      唐缈说:“不介意,林黛玉得的就是肺结核。”      说完这句话,他就下死眼盯着淳于扬的脸。      “怎么了?”淳于扬问。      唐缈说:“你长得像……”      “像谁?”      “像日本那个山口百惠的爱人,叫那个那个……”      “三浦友和?”淳于扬问。      “就是他!”      淳于扬叹气,心想这孩子眼睛白长了,瞎得厉害,他非但不像三浦友和,甚至恰恰相反——三浦友和浓眉大眼,端端正正,带着纯真的少年气——而他的长相有些锐利。      其实唐缈只想夸他长得好而已,但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于是胡诌。      “那你长得像山口百惠。”淳于扬说。      听了这句屁话,唐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吃了豆腐,芳心大悦,竖起大拇指说您真有眼光,我妈也说我像山口百惠!      淳于扬忍不住要笑,他见唐缈一直喝水,但依然不解渴的模样,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说:“这是我从南方买的,叫什么凉糖,夏天吃可以解暑。”      唐缈接过,拧开包糖纸扔进嘴里,咂了咂说:“有点儿苦。”      淳于扬说:“你没有去过两广地区吧?他们那里还卖凉茶,喝到嘴里就像中药汤一般,我个人感觉不但苦,且涩,简直难以下咽,但听说最解湿热……”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原本背靠墙坐着的唐缈缓缓往下滑,最后脑袋滑到他的肩膀上,双眼慢合,睫毛微颤,又睡着了。      “……”淳于扬说,“第二次。”      他低声问:“唉,你到底要几次才能学会不吃人家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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