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应付说照片是给家长印的,继而反客为主地问起夏斯弋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夏斯弋很好糊弄,听钟至这么说就不再继续追问。
至于他出现在这里,纯属是为了棠光。
约莫半小时前,夏斯弋洗完碗碟,开始享受他无人打扰的周末。
他悠闲地刷起朋友圈,意外发现了一条由棠光发起的爱心筹款。
他大致扫了眼筹款内容后,从沙发上惊跳而起,火速拨了通电话给棠光。
通话里棠光只说生病的不是他,再问别的什么都支支吾吾,听得夏斯弋忧心忡忡,他强硬要求棠光位置共享,发现这人居然在医院。
他担忧更甚,干脆赶到医院,只是棠光还没见到影,倒是先被钟至在门口拦了下来。
棠光的事还没有定论,他不想再耽误时间,没解释两句就转身离开。
身后,钟至的脚步始终紧随其后,不曾远离。
夏斯弋走到病房门口,缓缓推开了门,几张熟悉的面孔切入他的视野。
曲明格、棠光,甚至还有谢青随。
几人围站在病床前,病恹恹的阳光透过人影打在中年女人身上,残留的光影不足以为她灰败的脸颊添上一丝神采。
她安静睡着,疾病还在持续侵蚀,得寸进尺地爬上她蹙紧的眉峰,又侵入她斑驳的白发。
苦涩的药剂淡淡地蒸发在病房里,熏染着屋内每一个人的情绪。
棠光稍稍向夏斯弋靠近了些,低声道:“我不和你说实话,是因为出了事的是曲明格他妈,我想着以你和钟至的关系……”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言谈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已经出现,此刻正站在夏斯弋身后扫视房内,最后将视线定在了曲明格身上。
曲明格眼神躲闪,不敢与钟至的视线相接。
“出来。”钟至用一种不会吵醒病人的低声线,轻声唤他。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曲明格走出病房门。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随钟至来到长廊的角落,脖子上坠了千斤重的沙锤似的,低垂着抬不起头。
钟至单刀直入道:“阿姨目前情况怎么样?后续治疗费用够吗?”
曲明格咬着下唇不说话。
钟至哂笑一声:“几天不见信佛了,开始修闭口禅了是吗?”
曲明格欲言又止地抬起头又低下,往复了几次才纠结开口:“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零零碎碎花了不少钱治病,这次突然查出癌症,我没办法了。”
钟至长吸一口气,恼火于他的吞吞吐吐:“平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没办法了才找我,甚至连‘借钱’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朋友”这个词如同钢针般戳入他的后脊骨,逼迫他刺痛仰头,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瞬,又一次信号失联。
“我只是不敢再占你的便宜了。”
他低声说着,声音小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少有人停留的走廊尽头过分安静,清晰地捕捉着一切声响,也包括他自责的低语。
钟至静默地看着曲明格,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曲明格这个人,超市打折一马当先,有人请客必不落下,“免费”是他兴奋的唯一触发词,“没钱”是他吝啬经久不衰的借口。
就是这样一个但凡有点便宜都要占的人,突然说他不再想占别人便宜了。
曲明格攥紧双拳:“平时那些小来小去的我都还得起,但这次不一样。我学业还没完成,国外打工的爸爸这几年消息全无,母亲的病情也不知会不会好转,这笔钱数目不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
钟至还是没懂:“又不是不还,还得久就慢慢还,你别扭什么?”
忍耐吞没了他太多情绪,沉默终于触底反弹,反噬似的爆发出来。
曲明格崩溃低吼:“因为我糟糕透顶!我连当初主动跟你交朋友,都是看中了你有钱,我根本不值得你帮!”
许是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曲明格的交友总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乌泱泱的朋友堆里,捞出来全沥干也淘洗不出半两真心。
他原以为,这些人里也包括钟至。
钟至表面随和,实际相处时又令人觉得很有距离,难以接触到他的内心。
可他真正做的,却和挂在嘴边的淡漠不成正比。
钟至时常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帮他的忙,每一次又能很好的照顾到他的自尊心。那不是一种源自上位者的施舍,更像是真正的友情。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这份友谊是他以不正当方式偷来的。
母亲出事,曲明格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钟至,可他开不了口。
拿了这笔钱,就坐实了他的居心不良,彻底践踏了这份得之不易的真挚。
可他还是毫无办法地打了那通电话,默许钟至的到来,临到绳索在手,他又不敢拉下,活像个鼠首两端的懦夫。
空气里传来钟至的轻哂,如同审判般降落在两人之间,为这段从开始就不纯粹的友谊落写最后的判词。
“我还以为你没打算让我知道。”
曲明格不可置信地看向钟至,眼底几近熄灭的热意再度涌出:“什么?”
钟至笑然:“大一军训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曲明格迷茫地回忆着。
他的军训枯燥疲累,唯有一件事是特别的。
彼时他正在自己班级的方阵里站军姿,看见旁边方阵有人倒下,立刻冲了过去,他以为对方是中暑,掏出兜里为自己准备的唯一一瓶藿香正气水,毫不犹豫地送给了那个人。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人是过敏昏厥的夏斯弋。
后来钟至再没和他说起过这件事,他还以为钟至早就忘了。
“下意识的善良是伪装不了的,比任何经过大脑的思考更直白纯净。”
钟至继续说:“去年过生日,我收到了两份无署名的礼物,一份是手织的围巾,另一份是一枚超出学生负担的贵价胸针,我猜都来自于你。”
曲明格眨动眼睫,眼底不自觉泛起潮痕。
手织围巾是母亲做的,他怕钟至嫌弃,又用攒了很久的钱准备了一枚胸针。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家境优渥的钟至看不上,于是悄悄将它们藏在钟至的礼物堆里。
毫无特色的包装盒瞬间淹没在各色的礼品中,和他本人一样不堪入眼。
曲明格眼眉低垂,吐出他一直藏在心里的痛点:“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它们,毕竟……你也没用过那些东西。”
“哪有场景用得上?”
钟至的解释轻描淡写,却无意间粉碎了曲明格内心深藏的自卑。
钟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管开始的动机是什么,你默默为我奔走,抹平别人对我的偏见总是真的吧?长大后人的交际总要图点什么,你图我家里经济宽裕,我图你本性善良,若真是毫无所求,我更还不起。”
多年前,曲明格也曾向别人做过类似的坦白,得到的怒骂言犹在耳,如今情景再现,结果全然不同。
他尽力拉平自己颤抖的声线:“所以你早知道我动机不纯,但从没介意过吗?”
钟至轻笑:“我有必要骗你吗?”
直到这一刻,曲明格才终于得以窥见那副高傲壳子下内蕴的柔和,真正有了与他眼中天之骄子齐头并肩的勇气。
他想上前给钟至一个朋友间的拥抱,钟至却同时后退了半步。
曲明格愣住。
钟至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偷看的身影,不正经地打趣道:“我男朋友在那边看着呢,这下要是抱到了,我很不好交代的。”
住院部的走廊空荡,停留在外的人不多,显得夏斯弋的身形格外突兀。
他懊恼地低“啧”一声,尴尬地匆匆离去。
消毒水的气息逐渐隐匿了他离去的脚印,直到看不见夏斯弋的影子,钟至才叫了曲明格一声:“别看了,带我去找医生。”
曲明格没回头:“你知道吗?善意藏了太久只会变成无人所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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