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夜色泼墨般侵袭着宿舍狭长的空间,盖住轻细的呼吸。
钟至侧躺着,憋闷扰乱着他的心绪,令他无法陷入深睡眠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留滞的闷热,随之而来的,是身上明显的压感。
钟至猛地睁开眼睛,视野里捕捉到一只跨过脖子拥住他的手腕。
腕间的狐狸牌平稳悬坠,内盛一抹午夜温软的月色,细细温养着。
是夏斯弋。
钟至压抑转身,睡前的那点火气在鼻息交汇间瞬失。
夏斯弋距离他极近,钟至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鼻尖,似是从冬日的清晨醒来,唯有鼻尖是裹带冷意的。
钟至本还宕机于两人近距离的接触,下一秒,夏斯弋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怀抱。
鼻尖的凉感埋入颈间,与沸腾的脉搏怦然碰撞,穿荆度棘地摧折过一道道坚固,波澜起一场颠覆的海啸。
心脏不安其位,鼓噪的心跳越过胸腔与肋骨,妄图越狱。
钟至意识到,他们正在床上拥抱。
第24章 这样就不冷了
钟至慌忙后撤,只是他离身后的墙体很近,即便这样也偷不出多少空间。
他捏紧传至掌心的脉搏,强制平复下自己丢人的心跳。
钟至低头看向搅了他一夜清净的人,却莫名发不出火来。
说实话,他不知道夏斯弋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床上,毕竟这人喝多后从傍晚折腾到半夜也没走错过床,此刻又闭眼酣睡,气息更不似假寐。
他尝试从被强行打散的思绪里捞出些线索,意外想起夏斯弋前室友找他换寝室时的吐槽,唤醒了一个近乎被遗忘的可能性。
钟至试探地丢出那个可能:“你……该不是真梦游吧?”
无人应答。
宿舍里出奇的静,除了他泛着哑色的嗓音和不平稳的气息,别无他响。
钟至的逻辑还没捋顺,夏斯弋蓦地眉头紧锁,脸色突变。
钟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具象化的痛苦从他脸上展开,嵌入的忧伤深深种进发肤,锥刺着他每一寸的血肉。
“夏——”
声音刚出口,钟至想起以前不知是谁告诉过他,不能随便叫醒梦游的人。
于是纠结地放下意图拍醒对方的手。
夏斯弋沉浸梦中,唇齿颤抖地吐着断续的字句。
钟至没听清,俯身靠近了些,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爸爸,生日快乐。”
夏斯弋的声音含混模糊,却针扎般刺入钟至的耳道。
桌面的电子时钟跃入12点,无声地亮起屏幕,圈起的光亮截断了昨日与今时。
如果说第一声他还听得囫囵,这第二句,他是真的听清了。
所以,不是忌日,是生日。
钟至僵滞地退回原位,几年前帮夏伯伯庆生时的场景遽然入脑。
夏斯弋笑意朗然,眼底尽是明媚,洋洋得意地向他显摆着自己学到的新鲜东西。
惬怀又恣意。
如今欢愉破灭,唯余黯然伤怀。
夏斯弋苦笑着,泪水自一侧眼眶汇聚到另一侧,涌起的心酸不堪堆积,决堤涌出。
钟至周身一凛。
伸手想要接住那滴泪,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它溃散眼前,化作可怖的湿痕。
他突然明白了夏斯弋对他大喊的那句“只有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是啊,他怎么能忘记呢。
钟至颤巍巍地伸出手,一寸寸贴近夏斯弋的脸颊,咬痕凝起的浅痂轻擦过温湿的泪痕,伤口被泪水打湿,化开一层淡淡的血痕,驻留在夏斯弋泛红的眼尾边缘。
上次见到这样的夏斯弋,还是在夏叔叔去世的那个冬天。
那天,从外地出差本该回家的夏正年突然失联,连同司机一起丢失了音讯。
一开始姜融霞只以为是堵车或是有什么事暂时耽搁了,继续欣然与姐妹和她的儿子玩笑。
直到,她接到了一通陌生人的电话。
那通电话像是隔空抓取了她大半灵魂,致使她说不全一句囫囵话,只会激动地向周围人重复自己要抵达的地点。
钟至不明所以地跟上母亲,随着夏家的车驶入山路,沿着崎岖曲折前进。
盘山公路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挤压着边界之外的山岭,妄图将一切侵蚀殆尽。
钟至伸手搭在车窗边,任霜花夺取他的热量,情绪不自觉沉了下去。
一声刺耳的急刹响起,晃得人差点撞到前方的椅背。
车还没停稳,姜融霞已经开门冲出,仓皇促使她打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在茫茫无垠的雪地上。
车门四开,仅剩的暖气逸散一空,众人瞬间被寒风侵袭,丢失了曾片刻存予的温暖。
不远处,一辆乌黑的商务车倾翻在地,尾端急促的车辙蜿蜒至远处的拐角,将雪铺的马路生生劈成两截。
一小段人身从车窗口探出,大量血迹自他身边晕散,在洁白的雪面上挖开一大块凝固的鲜红,醒目得残忍。
一辆警车停在事故现场旁,几个警察正在旁边拉扯警戒线。
夏斯弋失神地从钟至身前路过,不可置信地低唤了一声:“爸……”
“爸——!”
夏斯弋用尽气力嘶吼着,不管不顾地冲向车祸地。
钟至伸手阻拦,冷不防地捞了个空,只得焦急地跟上夏斯弋的脚步。
执行公务的警察拦住姜融霞:“车内所有人员已确认死亡,案件需要进一步调查,请家属先不要靠近。”
轻描淡写的阐述落在她耳中,却如置千斤,她疯狂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们让我看看他!你们让我看看他!”
姜融霞跪在地上,单薄的裤子摩擦出冷冽的水痕,依旧拼命向夏正年靠近,重复着诉求:“求求你们,让我看他一眼,求求你们……”
钟至跟在夏斯弋身后狂奔而来,比他迟了两步,与他一齐停在夏正年尸身外的几米处。
夏斯弋一动不动地看着血迹里的残酷,身形如同被冬日的风雪冰封,丢失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那瞬间,一股无言的冲动盈满了钟至心底。
——他不能让夏斯弋的视线一直停留下去,他不想他记住这样的画面。
警察还在拦,钟至捏住夏斯弋的双肩掰动,用力逼迫他转身。
“夏斯弋,看着我!”
少年恍惚地抬眼看他,眼眶里充盈着泪花,才几分钟,那双透亮的眼睛就长满了血丝,长睫被汩汩的泪水浸湿,被迫结成簇状,又在他的眼白间压出一块深色的血红。
钟至的力道霍然松弛。
他感觉此刻的夏斯弋变成了一只易碎的裂纹冰晶盏,只稍一用力,他就会崩坏四散,彻底报废。
钟至不敢看那双可怜的眼睛,他摘下围巾,小心翼翼地挡住那双玻璃似的双眼,融化的“玻璃水”还是从围巾内啪嗒嗒地向下坠,刺痛着他的心。
“别看。”
钟至轻轻抱住夏斯弋,尝试向他过渡去温暖,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执行公务的警察有些动容,稍微让开了些距离,方便姜融霞进入现场。
姜融霞惊惶向前,扑进凝结的血泊之中,生怕再无机会。
可等真进来了,她又不敢随意乱动了。
警车的红蓝光交替闪烁,自颗粒状的雪花边转至夏正年毫无生机的脸上。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贴近丈夫的胸膛,却再没能从里面感受到半分心跳。
她呆滞地转移视线,落在他手里紧攥的棕色方盒上。
她低眸,尝试扒开丈夫紧攥的手。
旁边的警察拦住另一个要出声制止的警察,冲他摇了摇头。
破碎的灵魂一根根剥离丈夫僵硬的手指,缓慢打开了礼物盒。
那是一枚精致漂亮的挂坠,和她耳朵上的形制相似,却又不同,一看就是花费不少功夫搜罗来的。
一阵悲凉的风拂过,一张手写卡从盒内滑落,轻飘飘地躺在砂粒般的雪地上。
她拾起纸张,看见了上面的字迹。
「亲爱的老婆结婚纪念日快乐,明年我一定推掉所有事早早陪你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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