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是结束,这恰恰只是一个开始。
自此以后,她一次次跑回娘家,又一次次被蒋家人带走,从她自己一个人,到挺着肚子,到抱着婴儿,到领着幼子。
齐弩良的记忆里,最清晰的都是姚慧兰是在家当姑娘模样。他总是记不太清她嫁人后的样子,后来才明白,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敢仔细看她的脸。面对她时,目光总是落在她凸起的肚皮,以及孩子出生后,小孩白嫩的脸上。
但那张脸却仍在他的记忆深处,无论多久,像一种无法抹除的痛楚。
她瀑布一样的长发早剪没了,短短的发茬遮不住耳朵,眼泡肿胀,面颊浮肿,时不时脸上和身上还有淤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把她不甚清晰的脸也遮住大半。
那是一种分崩离析的破碎,好像白瓷花瓶被摔碎后,再用水泥将那些瓷片给强行黏合起来,堪堪还能维持着人的形状。
男人打女人,男人打小孩,在村里是多常见的事。
起初她回娘家时,娘家人也曾责骂警告过蒋明贵,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麻木从习以为常开始。他们开始劝她收敛一些脾气,更多地顺从她的男人。当这些劝告没有起到作用时,冷漠也变成了厌烦,开始责怪她三天两头回娘家是丢人现眼。
她又跑回来了。
齐弩良从村头那条河下游的河滩处,用弹弓打了一只野鸭。秋天的野鸭很肥,毛色鲜鲜艳,比家养的麻鸭更漂亮。他拎着鸭子往回走,一路有人问他这鸭子卖不卖,他都摇头。
他准备拿去给姚慧兰,或许能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上回她回来,他去后山给她挖了一兜鲜百合。原本是让她拿回家吃的,结果她说她都种上了,开的花又香又好看,她很喜欢。
齐弩良拎着鸭子站在姚家的门前。大白天的,堂屋的门也紧闭着,里边正在吵架,伴随着小孩的嚎哭。
他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明白姚慧兰要离婚,而她父母都不让,说她疯了,发神经,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离什么婚。还说如果她非要离,那就死在外边,别回来丢人现眼。
大门“砰”一声拉开,姚慧兰夺门而出,就是一阵飞跑。
齐弩良赶忙追上去,边追边喊,但姚慧兰并不停下,一路吸引了不少人。她跑到村头的河边,半分也没有犹豫,直愣愣就跳了下去。
那河不深,水流也不算湍急,但淹死个人足足够了,每年夏天都有在这河里淹死的。
这把齐弩良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鸭子,撒丫子跟着跳了下去,在姚慧兰沉到河底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一时间,呼救帮忙的村民都围了上来,众人合力,把她给捞了上来。
救得及时,只呛了些水,生命无碍。但走到这一步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东西已经死掉了。
齐弩良把女人背回自己家。
她坐在他家里,不喝口热水,也不换掉身上淌水的衣裳,呆痴地望着某个点,一动也不动。
齐弩良把屋里的煤炉子搬到她旁边,劝道:“小兰,你不要寻死。”
她转动眼珠,好一阵才聚焦一样,看着齐弩良,冻得发白的嘴唇哆嗦着:“阿良,你不该救我,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不说话,把家里的被子被子抱过来给姚慧兰围上,却被她一扭胳膊扔掉了。
“别管我行吗?”
“你有小彧。”
“会有人把他养大。”
“长大了他也会怪你丢下他……我现在都怪我妈当初丢下我。”
这一句话让姚慧兰死掉的那部分活了过来,感到了悲,感到了痛,更感到了对孩子的无限眷念。顷刻间,眼泪决了堤,嚎啕的声音从齐家的房顶传出去。
不多会儿姚叔娘抱着孩子过来,孩子同样大哭着喊妈妈。母子俩偎在一起,哭作一团。
姚叔娘拉她回去,她爸说的只是气话。姚慧兰不回,还说就是死,她也要离婚。
第二天,蒋明贵就找了过来,姚家人没能劝住,他找到了齐弩良家里。
男人的鼻头更红了些,眼睛也更浑浊,来这之前喝了酒。
姚慧兰不跟他走,宣布要和他离婚,两人吵了两句,他开始动手。
齐弩良一见男人动手,便冲了上去,瞬间扭打在一起。但他还只是个少年,哪怕有姚慧兰的帮忙,也敌不过人高马大的蒋明贵。
他被打倒在地,男人抓了姚慧兰的头发,揪着她往外拖,边拖边骂:“好哇,我就说你怎么老是往娘家跑,不跟我安生过日子,原来是跟别的男的搞上了,狗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慧兰按着自己头皮,扒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行啊,有本事你今天就当你儿子的面打死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也要跟你这个人渣离婚。”
姚父母也赶了过来,一个去拉蒋明贵的手,一个劝姚慧兰少说两句,两人急得团团转。
男人浑浊的眼睛变得血红,一脚将姚父踹翻在地,继续把她往外拖:“儿子?现在看是不是我的种都两说。”
一时间,姚母的咒骂声,姚父的呻吟声,还有孩子的哭声响成一片。
还不到四岁的蒋彧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哭着喊:“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正走到门口,男人提腿一掀,他腿上的孩子顺着门槛外的几步石梯滚到了坝子上。不知道摔到了哪里,但这下摔得不轻,孩子顿时哭声震天。
姚慧兰气疯了,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她反手给蒋明贵脸上一阵乱挠,男人脸上顿时多了好几道血印子。
男人吃痛,短暂地放开了她。姚慧兰想扑过去看孩子,却又被揪住了头发。
“蒋明贵,你就不是个人,你是个畜生,放开我……”
男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撞向土墙……一下,两下……“咚咚咚”的声音让人齿寒。
“……畜生,放开我……小彧……小彧……”
血从姚慧兰鼻腔里涌出来,声音渐渐变弱了。
姚母尖叫着上来扒男人的手,被一把攘开。
齐弩良忍着痛,站起来抹了一把鼻血,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从一片红雾里,看到了靠在院墙上的铁锹……
随着一声闷响,蒋明贵抓着姚慧兰的手松开了,整个人软了下去,从石阶滚到了坝子上,平躺着,不停地抽搐。那双浑浊的眼睛翻着眼白,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额头青筋直冒。
但很快,他安静下来,丑恶和暴怒消失,平静祥和的样子和刚刚判若两人。他头枕着的地面,黑红的鲜血蔓延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蒋彧都停止了嚎哭。
姚慧兰赶紧爬起来去把孩子抱起,将他的脸藏在胸前。
姚母朝躺在地上的男人爬过去,看了看他,哆哆嗦嗦把手放在他鼻子前。
一息之后,她脸上的颜色褪尽,浑身抖如同筛糠。
“他……他好像没气了。”
那一年,齐弩良十六岁。
第71章 逃避
法庭上,蒋家人扯着姚慧兰厮打,因为她帮着齐弩良说话。
她和法官哭诉蒋明贵对她和孩子的殴打,当众掀开衣服,让大家看她身上的疤。跪下求法官宽恕齐弩良,他是为了维护她,他不是故意的。
她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蒋家,他们坚定地认为姚慧兰和齐弩良是一对奸夫淫妇,要不然她不可能帮着杀人犯说话。
姚父姚母也让她顾及婆家的情绪,更要顾及她自己的名声。齐弩良终归是杀了人,她这么维护他,不就坐实了他们之间不干不净。
齐弩良手戴镣铐,站在被告席后边,让她别说了,他都没关系。是他杀了人,怎么判他都认。
他不怕坐牢,也不怕死刑,唯一的遗憾就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小兰了。
他勇敢得甚至有些莽撞地面对他生命的裁决,心里没有丝毫退缩,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因为小兰从此干干净净摆脱了那个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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