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璨一直微仰着头看着贺平意,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贺平意便低头,把耳朵递到他的嘴边。
”等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贺平意笑了笑:“巧了,我也是。等会带我去那个篮球场吧。”
荆璨没想到贺平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也只是愣了那么几秒,便很快高兴地点了点头。
篮球场在晚上也是开着门的,这次里面是真的有几个男生在打球,荆璨看到有人,便不想进去了。他转头,跟贺平意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人太多了。”
贺平意将这球场打量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环境很眼熟。或许……他在心里猜着,是因为很多街头篮球场长得都差不多?
“就这吧。”贺平意拉住荆璨胳膊,走向角落的长椅。
夏天的夜晚,最不美好的事物就是成群的蚊子。贺平意倒是穿了长裤,荆璨下半身却只穿了一条短裤,刚坐下腿上便被咬了两个包。两个包痒得荆璨心烦,他皱着眉挠了几下,说:“蚊子好多……”
贺平意瞧见那红红的两大片,一伸手,把他的两条腿捞了起来,然后带着他的身子转了个方向让他面朝自己坐着,又把他的两条腿搭在自己的腿上。
“你,”这姿势有些过于亲密,荆璨回头看了看打篮球的人,想把腿撤下来,“有人呢。”
”别动。”贺平意压着他的腿问,“认识他们吗?”
荆璨摇摇头。
应该是附近的大学生来打篮球的。
“那就没事,”贺平意说,”就这么坐着吧,我帮你轰着点蚊子。”
因为这样的坐姿,那个装着药的小袋子被荆璨握着放到了腿上。贺平意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要将那个袋子拿过来。
荆璨从心里并不愿意让贺平意看到这些药,所以在贺平意握上那个袋子时,他手上便使了力,不肯松开。但这样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多久,贺平意不过抬眼朝他看了一眼,他就没出息地投了降。
袋子离开荆璨的那一瞬间,荆璨的肩膀如同建筑物垮塌般下陷。
贺平意用一只手撑开袋子,将里面的药逐个看过,然后攥紧了袋子口,低着头,没说什么。角落里的光线很暗,荆璨看不清贺平意的表情,便把腰弯得更低,将身体折成一个极限的角度,想要去看看贺平意是不是在为自己难过。
他伸出一只手,拉住贺平意的小臂,轻轻拽了拽。
“我今天,去看医生了。”荆璨说。
贺平意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调整情绪。
“医生说什么了?”
荆璨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医生说的我都懂。其实……我一直也有研究自己的病的。”
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实验样本,观察并记录着自己每一个阶段的变化。都说久病成医,荆璨敢说,自己现在的理论知识,并不比赵医生差。
“可懂,不代表能控制,这是最让我害怕的。”
思想不能支配一切,这是一种绝望又无法扭转的境地。
“比如我明明知道新年是我幻想出来的,可我还是会想,如果我不喂它,不管它,它是不是还可以自己好好活着,我还一直觉得,刻意不理许何谓,是会伤害到他的。”说到这,荆璨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好笑?”
贺平意摇摇头,他把那个袋子放到一边,然后荆璨的一只手扣在自己的两只手的掌心里。
“不好笑,”贺平意说,“单单是看画,我都觉得新年可爱,如果我能看到新年,我也会舍不得它。至于许何谓……怎么说也是陪过你的朋友,你心软,会这么想很正常。”
荆璨动了动手指,蹭着贺平意有些湿润的掌心纹路。
“可这说明我真的病得很严重。”荆璨做了一个很长的停顿,嘴角也在这时垮了下去,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这么多年,我只不过在不停地转圈子,从发现一个幻觉,远离他,到产生另一个幻觉,陷进去。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可那根本没用。”
荆璨说这话时透露出无限的沮丧,贺平意捏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抬头,轻声问:“多长时间了?”
这样孤立无援,兜兜转转的日子,究竟有多久了。
”第一次被人说我在和空气说话,是在小学的时候。但……出现幻觉应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八岁生日的时候,我爸爸答应我,如果我那次考试考得特别好,就送我一辆四驱车,我半夜醒来上厕所,看到床头真的摆着一辆四驱车。我特别高兴,根本等不到第二天早上,当时就拆开、组装好了。可是到了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四驱车不见了,房间里没有一点痕迹,它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而且我爸爸并没有提过,好像……他从没给我买过那个四驱车。”
荆璨对事件的记忆,其实是相当清晰的。这个世界上有人是以文字梗概的方式在记忆,有人是以画面的形式在记忆。荆璨属于后者,而且记下来的都是极致细腻的画面。所以他至今都能清晰地记得和那件事相关的每一个场景。四驱车车身的每一个细节,盒子是被他从哪里破开的,第二天早餐的餐桌上有什么,甚至,他连荆在行和宋忆南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记得一清二楚。
记忆清晰,所以不断在他的脑海里和梦里重映,而后便是更加深刻地继续加深这段记忆。
“那时候没意识到,后来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第一次出现幻觉吧。”
”渴望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幻觉吗?”
荆璨点点头。
“四驱车,朋友,网球,还有……”
荆璨说到这便停住,而后长久地,静默地注视着两人交握的手。
“还有什么?”
贺平意的另一只手一直在不停煽动,蚊虫再没来扰。
还有你。
荆璨这么想着,却没说。
“还有很多。”他说,“所以我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未来。”
是的,他害怕未来。荆璨从没对人说过,甚至自己都没敢把这个结论在自己的心里念出来过。他不喜欢懦弱,他可以用理智决断去放弃,但不愿承认自己是畏惧。
“贺平意,你知道吗,这个病有很大的概率会伴随我一生。我也知道一些得这个病的人,有名人,也有我身边的人,他们要么就是到死都在和精神分裂症作斗争,要么,就是因为幻觉,做出了伤害自己或是其他人的事情。他们都很辛苦,他们的家人、爱人也很辛苦。我怕自己以后变得神志不清,也怕身边的人因为我而痛苦。”
“所以呢?”贺平意怎么听,都觉得荆璨这有在为了劝返他而铺垫的意思,字里行间好像都在说,贺平意,和我在一起你会特别难,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
他眯着眼睛,用力攥了攥荆璨的手,提前警告:“你可不要说出什么为了我好要和我分手之类的话,那样我会非常生气。”
荆璨没想到贺平意这么说,一下子呆住。而后,看着贺平意绷得紧紧的脸,笑了。
“不会,那样一点都不酷。我是想说,虽然我还是怕,但我想努努力。”荆璨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贺平意的手上,说,“比起和你分手,好像还是单挑两个世界更酷一些。”
贺平意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教育荆璨和同他辩论的话,荆璨话锋突然这么一转,反而把他给弄懵了。
”贺平意,你相信我吧,虽然我可能一辈子都战胜不了它,但我也不会被它战胜。”
荆璨还是笑着的,他自下而上看着贺平意的眼睛,眼底是微弱而坚定的希望:“我再努力点,不让你辛苦。”
其实,贺平意骗了荆璨,他不是晚上才到的北京。他下午请了假,中午便出发了。到了北京以后他先去拜访了一个熟人,文英——他哥哥和他自己的心理老师。
文英见到贺平意很惊讶,问他怎么过来了。贺平意说,是想向她咨询一些问题。他将荆璨用“一个朋友”这样的称谓代替,简单描述了荆璨的病情,然后问文英:“您觉得,他现在的情况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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