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灯新湾(72)
恍若隔年。
是有不同的,墙壁上的爬山虎撕掉了,只剩经年蒸发干的黄色水痕,水管还在朝下流带泡沫的洗衣水。辛宛站在楼底下时,看见了三楼关得紧紧的窗户。
“走吧,”宋珩低声说,“弄完早点回去。”
辛宛应了声,跟在他身后走进楼道,老式的六层居民楼,没有电梯,里面堆积满了杂物,顶头还有朝下掉的彩色电线,温度也低,他一直盯着楼梯台阶,连到了三楼都不知道,还在朝前走,宋珩按住了他肩膀:“打算去哪儿?”
“啊,”辛宛抬眼看门牌号,是302,“我都走神了。”
宋珩看着他:“你如果不想进去,我们可以现在回去。”
抵触感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辛宛抿了抿嘴唇,摇摇头:“早晚还是得回来看一眼的,拿了东西就走,也没多长时间。”
钥匙插入锁孔里,拧两圈,打开门时能闻到很清晰的灰尘味,辛宛刚要走进去,看着满屋子的纸箱子愣住了。
“主要拿什么?”宋珩揽了下他的肩膀,朝着卧室的方向走。
“拿证件和书,我怕耽误开学,”辛宛忍不住捏住他的手指,“其他就看着拿就行。”
辛宛的卧室并不算大,一张床,一张书桌,木制的书架,墙面上还贴着夏目友人帐的海报,娘口三三趴在夏目贵志的肩膀上,背后是大片的樱花林。笔筒搁置在桌子上,还有几支笔能出水。然而书都收起来了,都塞在了纸箱子里,也省得多翻。
收拾的过程一下子缩短了一半,辛宛翻了抽屉:“我都不记得证件放哪儿了。”
“实在找不着,重新再办一份也可以。”
“也行,”辛宛半蹲下身,“我再翻翻。”
辛宛翻找床头柜,没找着证件,倒是看到了自己以前的手机——还是翻盖的诺基亚,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他递给宋珩,乐了:“哎,你看!”
宋珩接了过来:“要留着吗?”
“这个肯定得留,我第一个电子产品呢,”辛宛把黑色充电线揣进了自己兜里,“得好好保护着。”
楼外有座家电城在举办开业仪式,混响的音乐声很嘈杂。宋珩半蹲下身,翻了翻纸箱里的书——很整齐,甚至用塑料收纳袋分类装了起来,辛宛钟意的漫画书与杂志,大学期间的专业书,高中时的课本,甚至连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都在。
他伸手拨了拨,忽然在角落里看见了薄薄的收纳袋,里面装着红色的证件。
“我不想找了,估计丢了,”辛宛走了过来,长呼了口气,“累死了,咱走吧。”
宋珩拿起了收纳袋:“是这些?”
外面是在这时候开始下雨,噼里啪啦的,毫无预兆的大雨,辛宛回过头看了眼窗外的雨,这才拉开了收纳袋,灰尘沾在了指腹上,里面的证件很齐全,身份证、学生证、英语四级证书、高考的准考证。还有一个红色的本,辛宛抽了出来,上面是烫银的字,写着“中国工商银行”,下面是“活期一本通”。
这是谁的存折,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辛宛慢慢翻开了前几页,上面零零散散地记录着钱的数目,全都是入,几乎没有出,总计有小十万,是笔不小的数额,刚翻到第三页,忽然听见了纸张窸窣的声音,一张写满字的纸从里面掉出来。
一封信。
辛宛拿起这张红色方格稿纸时,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捏着纸张的指尖发白,房间里没有开灯,只能借着外面的光看字。
“儿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从医院里出来了吧。上次妈妈去看你,你不知道,还正在床上睡觉,我没有打扰你,医生和我说你很听话,病情正在好转,里面的医生我都花钱打点过,会对你好的,吃饭的时候也会多给你加肉。
我很高兴,你从小到大都是听话的,而且很聪明,你是妈妈的骄傲。妈妈一直盼望着你早点好。
妈妈得了病,昨天一称又轻了几斤,身体可能撑不了太久,先前在外面打工,花了太多精神头了。我没读过书,也没有多少头脑,但是肯吃苦,累死累活的这么多年,也攒了十来万块钱,想着等你从医院出来,给你买páng xiè和炒鸡吃,门口的甜品店听说也不错,你如果要吃,妈妈也得给你买。这十万多块,我不舍得用,当妈的总得给孩子留点什么。
小宛,妈妈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牵挂,我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出人头地,不想让你遭人非议。圆谅妈妈做的一切,这些钱可以当妈妈给你的彩礼钱,你可以拿去追你喜欢的女孩子。妈妈想看你结婚生子,想看你拥有圆满幸福的一生。
你在里面辛苦了,小宛,去追求你新的开始,新的人生吧!
妈妈爱你。”
大雨总是短暂的,外面雨声转小,辛宛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太重了,他盯着最后那四个字,好像要把比划都刻进骨头里。他低着头开始撕那封信,神情几乎是冷静的,动作很慢,机械着重复折叠撕开的动作,“刺啦”的声音混合进雨里,直到宋珩扣住他的手,他才停下动作。纸张太碎,都快撕不动了。
宋珩看着他:“辛宛。”
辛宛抬眼看他,把手里的碎纸屑都扔进了旁边的垃圾堆里,拍了拍手,还能朝他笑:“我没事。”他又看了眼玻璃窗,这场雨和两年前的那场重合起来,所有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让人产生无法喘息的错觉,他说:“存折拿着吧。我怕等会儿雨又下大了,咱们走吧。”
走出这栋年岁已久的楼时,雨水还在从水管里流出,带着泡沫,是哪家的洗衣机排出的废水。装满书本和黑色充电线的纸箱子放在后备箱了,他们的身上都淋了点雨,不大,辛宛揉搓着袖子上的水痕发呆,又盯着外面变暗的天空。
他给辛向东发了短信:家里要拿的东西已经拿走了,其他你自己处置就好,扔掉也没有关系。没有立刻得到回复,他又按灭了手机。
车到了漱月里楼下,车门却没有打开,辛宛侧头看向他,听见宋珩说:“有时候我会想,让你想起那些是对的还是错的。”
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水汽碎开,辛宛睫毛颤了颤。
“如果你不记得她做过的事情,不恨她,不用带着那么多情绪走下去,”宋珩的声音拢在车里,每个字都清晰,“会不会活得更纯粹些,在遇到伤心和痛苦的事情的时候,想哭就哭,而不是忍着。”
他伸手轻捏了下辛宛的脸颊,声音很轻:“小孩,别压那么多事情在心里。”
辛宛眼眶发红,拿过了他的手,掌心贴着他的脸颊,身体轻微地发抖,声音有些哑:“我就是觉得好累,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恨她,宋珩,我分不清。”
“累的话等会儿睡个觉,”宋珩摩挲着他的眼尾,低声说:“什么也不要想了。”
辛宛闭了闭眼,那场雨连连绵绵地下,惹得人眼睛都是湿润的,水痕在灰白的光影下不明显,指腹能感受到潮气,他点了点头。
压抑过的疲惫感终于肯松懈下来,回漱月里后,辛宛简单冲了个澡,换上了干燥睡衣,几乎沾着床困意便盖过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身体微微蜷缩着。
醒来是因为一声闷雷响,周围昏黑,他脑子里混沌,迷糊地翻身下床。
宋珩正在给炸酱面上叠黄瓜丝,辛宛趿着拖鞋走过去,打了个哈欠:“哥。”
“醒了?”宋珩仍是低着头弄,“可以吃晚饭了。”
表上显示是五点四十二,辛宛总觉得时间走得慢了,不然怎么才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明明感觉睡了一整天。那种疲惫感轻了很多,他闻着了酱的香味,刚想伸手拈根黄瓜,手就给拍了一下,宋珩说:“洗手。”
“哦,”辛宛忍不住笑了起来,忙不迭洗了手,回去时看见了客厅充电插排上的黑色线,诺基亚在电视旁,他问,“我那个诺基亚你给充电了?”
“充了,”宋珩把碗筷推了过去,“热的,别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