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诡胎(14)
孙志伟道:“这就是全部了,能给我解药了吗?”
四周安静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白盼靠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小盐巴垂着脑袋,看不清情绪,村民们闭上了嘴巴,似乎还未消化眼前所发生的。
良久,敲打桌面的声音不见了。
白盼逼视他,压低声音:“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谎话说得太多了,脸是会模糊不清的。”
晓慧爱美,橱柜上就放了一面镜子,孙志伟半跪着,从镜子里打量自己,他的脸已经完全消失了,眼睛,鼻子,耳朵,像雾一样散开,只剩嘴巴一开一合,他努力仰着脖子去看老田,老田的五官拧成一条一条的细线,逆时针转着圈,仿佛一张毕加索抽象画。
他勉强笑道:“怎么回事?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是真的——”
话音未落,那股彻骨的疼痛又从腿骨涌了上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孙叔,你真的有说实话吗?”小盐巴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全村你跟村长的关系最好,隔三差五地往他屋里跑,嫂子要真被家暴,你会十多年不知情吗?”
如果晓慧被虐待,被折磨,那十年,他根本不会是什么无辜者,恐怕是个知情人,又或者,他也参与其中——
孙志伟往后缩了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说村长教唆王大伯在扩散流言,间接害死三圭,但王大伯和村长关系如何,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他们根本不可能合作吧?收了钱帮他扩散流言的,究竟是你,还是王大伯?”
“不是,我不是——”
“还有,关于大盛。”小盐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真的是在大盛死后再和村长见面的吗?大盛失踪前一晚,曾跑来我家说过,他知道了村里瘟疫频发的真相,还有人在背后追他,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我想,这其中原因,难道不是你恰巧和村长商量某件事,不慎被他发现,紧急之下杀他灭口吗?”
“孙叔。”小盐巴道:“你在整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第18章
“能是什么角色,当然是杀人犯了。”孙志伟声音渐冷。
小盐巴被他开门见山说得一愣,咬着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虐杀他吗?”孙志伟反问,他的五官缓缓聚拢,形成一个清晰的轮廓:“明明是他先威胁我的啊。”
“他自作多情,以为晓慧受限于我,偷偷告诉王致盛那个软蛋,我先前不知道,老王懦弱,等自己快死了才憋着一口气和我对峙,回到家我坐立不安,老王死了倒一了百了,可大盛就不一定了,我是想骗他挂上那副画,反正病死看不出破绽,但老田不肯啊,偏说大盛是一引子,杀死他会引来连锁反应,到时候别说钱,命都得搭进去。”
随着急促的语气,孙志伟周身的气质慢慢变了,气急败坏,如同一只深陷泥潭的蚯蚓,疯狂而暴躁地扭动。
“我没办法,想来想去只能先用钱打发他,结果这孙子得了好处还来劲了,天天拿这事威胁我,那天是他自己倒霉,我和老田刚好在选择王连红(王嫂)死后的下一个目标,结果他巴巴地跑来,还偷听到了。”
“这下他不死我们就得死!”孙志伟狰狞起来:“他不是很能说吗?我们就用楔子一根一根插进他的腿骨里,让他除了惨叫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不是想报仇吗?我们就用邪术把他钉在尸体里,让他永生永世当个恶鬼,他不是想出村做人上人吗?我就让他连这座山都走不出去。”
孙志伟放下镜子,抬头扫过屋外那些个撑伞的,一张张满是震惊骇然的脸,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一种完全陌生地目光看了过来。
他冷笑:“都看什么?觉得我狠毒?你们又好得到哪里去?三圭的死,你们不也是凶手吗?”
“还有你。”孙志伟蓦地把脸转向白盼,他张牙舞爪的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镇定,宁静,讥讽的表情:“我撒谎?你难道就没骗我?用了这种邪术,谁还能救我?!”
“为什么……?”有人不敢置信问道。
“为什么?说到底,我做这些,都是为了钱啊。”孙志伟怜悯地看着村民:“我们那么穷,过了多少年的苦日子,谁不想出村?老田出钱,我办事,不好吗?要知道,没钱什么都干不了,你看,我没有钱,媳妇带着儿子跑了,晓慧没有钱,她只能忍啊,我们对她做什么,她敢说吗?她去镇上的时候,有想过逃跑吗?她不靠我们,根本活不下去。”
“老田快死了吧。”
孙志伟喘着粗气,又去看奄奄一息的村长,空气中仿佛多出十几双手在撕扯他腿部的肌肉,猩红的肉里淌出了血水,他抖着肩膀,讥笑道:“别看老田表面勤俭节约,兜里还是有存货的,这孙子以前每个礼拜都会去镇上做趟大保健,谁知道老了又不行了?他儿子为什么暑假寒假不肯回来?因为觉得恶心,也不知道是恶心他爸呢,还是恶心我呢,不过无所谓,我想对晓慧做什么,照样当着他的面做,他敢反抗吗?他心里明白,没有老田,没有我,他根本上不起那个学。”
“你们以为他考进的是市重点?大错特错,就凭他那破成绩进的了市重点?我告诉你,是老田花了钱,让他读的私立高中,这种私立学校,你们这些生在穷乡僻壤里的贱民怕是听都没听说过吧?一年就要一两万!他在那读了两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攀比,虚荣,争强好胜,老田那点钱,都不够他花啊。”
小盐巴定定道:“村长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哪知道?这你得问他。”孙志伟阴阳怪气地回答,又把目光放到了村长的腿上,这会儿,他的两条腿已经碎成了肉沫,血和皮黏着,带着一块块碎骨,孙志伟稍稍看了一眼,便瞳孔收缩,脊背发寒,连打好几个哆嗦,颤栗的感觉仿佛变成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他努力抑制着,冷笑道:“我只知道,哄人把那神兽画像往家里一挂,再日日祭拜,事成之后,到手五千,嘴皮子一耍就能拿的钱,凭什么不赚?!”
他说的理直气壮,心里大致也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出了性命便担惊受怕地在家小心躲着,不听不闻不看,自我催眠,等第二天尸体抬走,眼不见为净,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你们要是我,也会这么做。”孙志伟最后道:“我们都穷疯了……你,你,还有你,谁不想拿了钱离开这个村?”
说完,他露出快意解脱的神情,就像多年憋着的一口恶气,终于在今天释放出来。
小盐巴端详着孙志伟的脸,他看了很久,仿佛要把这张脸看透,然后转身,从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
……
下了一夜的暴雨,大清早时终于转晴。
他们走出村长家时,还淅淅沥沥的,现在连太阳都从乌云里钻了出来,正式放晴了。
白盼的半边肩膀淋了点雨,湿漉漉的汗衫黏腻地贴在肌肤上,不适极了。
他收了伞,将雨珠抖落在地,身旁的小孩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作,依旧迈着木然地步子往前走。
“别想了。”白盼把丢了魂的小孩勾了回来。
小盐巴的肩膀被揽着,脚还有些发软,他在村长家站的时间太长了,导致刚迈开脚时步如缚铅。
他原本偏瘦,个子又矮,明明俩人并排着走,却被硬生生瞧出一股形单影只的无助感,像头迷路的小兽。
“孙叔——孙志伟跟换了个人一样。”
白盼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脸颊,有一滴凉的落在指甲壳上:“怎么都哭了。”
小盐巴垂着脑袋,没有回他的话,只是一个劲的自言自语:“孙叔跟村长很像,他们一笑脸上就挂满了褶子,邻里间要吵起架,大叔大婶就找村长,拉着他使劲倒酸水,村长一点抱怨都没有,就笑着听,大家都夸,脾气真好啊,这个村长,我们选对了。”
“孙叔卖了二十几年的早点,以前他卖的牛肉包子,肉馅是最厚实的,后来他媳妇走了,他就站在家门口,剁着脚直叹气,说没钱不行呀,包子里的肉就渐渐少了,他把鸭肉剁成泥,当成牛肉卖,后来,里面的肉好像连鸭肉都不是了,村民们找他算账,失手把铺子掀了,孙叔爬起来,反手就把那人打成骨折进了医院,以前那个实诚的老板,好像永远见不着了。”
小盐巴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也没有很伤心,我就是想,怎么会这样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变了?”
第19章
白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顺着他的发旋安抚,直到小孩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才道:“舒服了?”
“嗯。”闷闷地哼了声,话刚出口,小盐巴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是不是把脑袋埋进白盼的胸膛里了?还抱着人家不唠唠叨叨不自知……
他懊恼得要命,松开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傻傻地站着,窘迫道:“对,对不起……”
白盼见他这副小媳妇的样子,桃花眼一弯,戏谑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装得像个小可怜,跟你在田鸿光(村长)家凶巴巴的模样可相差大了。”
临走前,小盐巴面露凶光举着菜刀对着孙志伟的挥了好几下,幸好被白盼眼疾手快拦住了,但孙志伟的鼻子还是遭了殃,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村民呆愣地看着,半天回不过神。
“我那时候太生气……”
白盼叹道:“以后不许拿刀,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小盐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嗯。”
还蛮听话。白盼笑了,捏了捏他的鼻子:“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