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45)
季玖不答,那人也就维持着这样倾近的姿态,双方不动声色的僵持着。
时光在缓缓流逝,季玖脑中逐渐安静下来,直视着那人的眼眸,展露出一种刚硬的不妥协。最坏的遭遇他已经历过,无非是耻辱和疼痛,一次和两次并无分别,季玖很明白这一点。他无力改变现状,起码此时不能。他是清醒的季玖,分得清利弊,从不让自己陷入混乱里,所以,如果不能翻局,那就咬牙忍了吧。那样的事,逃脱不掉,只好屈辱忍受,只是休想让他妥协。他绝不妥协!
季玖的眼睛是愤怒的,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愤恨的火苗在他眼中升起,灼伤了另一人的眼。
那人伸出手,抚向他的脸,手指冰凉的在那脸上摩挲而过时,有着一丝丝不为人知的颤抖。
季玖不堪其辱,咬牙闭上了眼。再不去看他。他的前世,只会痴痴望他,他的今生,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究其原因,不外是前生愿意舍弃一切的沈清轩,成了今世雄心壮志的季玖。
根骨富贵的红尘中人,伊墨想,他前生为自己舍了一切,不谋功名前程,只蜗居在小小雍城里打理家业,陪伴在侧。今世合该是舍弃情缘,只谋野心的季将军。又忍不住想,若前世的沈清轩没有痴缠他,是不是今世,就可以洗尽铅华的陪在自己身边了?伊墨不知道。
那些命数过于奥妙,他不过修行千年,哪里又看得透。
伊墨停下了抚摸的手。
季玖在等待片刻过后,重新张开了眼。
烛火又亮了起来。
那人已经收回身,只立在自己身前。季玖还是不动,静观其变。
伊墨垂眸看了他很久,才说了一句:“杀业太重,命贵而寿短。”
季玖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命短,若是命长,才是真正毁了季家。为保子孙,他自当命短。伊墨看出他的不屑,也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想到一百五十多年的寻觅,这一世,就算远远看着,却又能看多久?不过十几年而已。时限一到,这人杀业这般重,谁知还会不会轮回成人,许是畜生也未必。到那时,他又去哪里寻他,哪里能找得到他?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抱你。”
季玖更是不屑,仍是不做声。他不知术法已解,只是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随后被人抱起来,走向床榻。
他的脸上已经白了,身体僵硬,如同木偶。
伊墨将那僵硬肢体抱在怀里,紧紧拥着,仿佛怀里还是那世喜爱他却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明知人妖殊途,也要强留的沈清轩;明知强留,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沈清轩;连一句喜欢,都藏了一生至死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生怕他来世寻他,生怕他真的喜欢了,在寻觅中受苦。
有些事情,只有百年过去了,他才能看的清楚。逐渐明白,沈清轩在那个年月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又情不自禁的过着每一天。
伊墨将季玖死死搂在怀里,怀中人的呼吸声是忍耐的沉重,肢体是僵死的干硬。
夜深了。
季玖不着一缕棉丝的躺在榻上,身侧那人将他搂着,同样的光裸。薄被里的肢体是被迫交缠的,季玖的额上泌出大滴汗水,湿润了额角。
由始至终,伊墨都用臂膀将他在怀里锁紧了,仿佛怀抱着稀世珍宝,小心却又用力的紧缚,像是害怕被人抢走。偶尔低下头来,在那潮湿额上舔过,尝到的汗水有一股咸味,咸到让他舌根发苦。动作里有散乱的发丝撩过他的唇边,伊墨在上面轻轻吻着,姿态是他与季玖都看不见的虔诚。
季玖的眼睛始终是闭的,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事连同今夜他也才经历两次,无从分辨好坏,无从分辨轻重,也没有这份心思。
却不知道身上那人由始至终,都小心而轻柔的动作着,一如猛虎细嗅蔷薇。
第38章 第二卷·六
远处的鸡鸣声划破黑夜,黎明到来时季玖睁开眼,枕畔多了一人,那人将他抱在怀里,正闭眼睡着。他睡得极沉,连季玖醒来也不得知,季玖对眼前陌生一幕发了好一会愣,待看清那人面目时,顷刻翻身而起,抓了衣物胡乱套上,连鞋都不及穿,赤着脚奔了出去,像是有猛鬼野兽在穷追不舍,奔跑时带起一片尘土。
军营外是有一条河的,因地势之故,河水并不清冽,泛着一股沙土的浊黄。河岸一里地外有村落,因河水不洁,家家掘井用水,这河水就成了军营里洗刷牲口们专用的水源。
季玖一口气奔到河边,而后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跳进了河里。
随他一路奔来的侍卫登时呆了,看着沉入水底的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不容易醒过神,正准备开口唤人救命,才想起自家将军水性好得很,除非被人摁着脑袋绑了手脚,否则哪里会淹死呢?所以,将军必定不会是寻死的。那他这是做什么?天蒙蒙亮从军帐里冲出来游泳吗?太不可思议了。
那侍卫在岸边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蹲身冲着泛起涟漪的河面唤道:“将军,将军,将军?”
季玖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将自己沉进了水底,水流四面挤压着,直到胸腔像是要炸裂开般,才猛地跃出水面,甩了脸上水迹,看着岸上那团黑影,默了好一会才道:“心烦,来洗个澡。”
那侍卫又呆了呆,才道:“将军,这河虽是活水,军中到底都是拿它洗刷马匹、夜壶……您何必在这洗澡?”也不嫌脏。
季玖笑了一下,脸色在暗处也看不清,却莫名的说了一句:“这水比我干净。”
侍卫不懂,季玖懂,季玖不再说什么,重新沉进水里。一口气也不知憋了多久,脑中都嗡鸣了,才恍惚着睁开了眼,浊黄的河水涌入眼眶,他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连带着口中都泛起了酸涩的味道,难以忍受。
他这人,二十多年心高气傲,连名满江淮的花楼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却屈居人下,成了妖怪的禁脔,如何受得了。若不是性子一贯坚毅,只怕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季玖在河中泡了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了,才取过侍卫送来的换洗衣物,认真穿戴好了,披着湿漉漉的发回了营中。
从河里起身时,季玖看到了站在岸边柳树下的那人。这是伊墨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一袭黑袍裹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阳光自柳树枝条中漏下来,斑斑点点的洒在他身上,道不出的尊贵,宛若神祗降临人间。却惊不起季玖一丝惊艳感,他的心情却已经平复了,眼神波澜不惊的从他面上扫过,仿佛那只是空气,淡定的自他面前离开。
季玖知道自己现在拿他没有办法,但他从来就不是遇事退却的人,办法一定会有的。他坚信。只是三月过去,留在京中打听那道人的心腹却始终无消息传来,季玖知道必是找不到了。却又怀疑,自己手下暗探,莫说是一个小小道人,就是宫闱之事也能探听得到,怎么这次就失手了?或许是着意躲着也未必。
这个念头一旦浮出,季玖心里就有了计较。立刻撰书信一封,绑在鸽腿上,飞出军营。
又是两个月时光,季玖收到了回音,道人找到了。
捻着字条,季玖不是不得意的,他不过是使了诈,着人传谣言道城外村落里有鬼怪害人,已死了几条人命,而后暗探们埋伏下去,果然等到了来降妖的道士。天罗地网,逮个正着。
但那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满脸恼怒的要见季玖本人。季玖原就是要见他,自然愿意。立刻回了信去,请他到边塞城中一叙。后又有信来,说是人已经到了。
换了轻袍便服,侍卫牵了马来,季玖驾着马刚奔出练兵场,就见军营门口处有两人站着,似乎为何事争执不休。其中一人季玖认识,是军中伍长,另一人却一身黑色武装,背着蓝色包袱,手中提了一把剑,侧脸看去,却陌生的很。
季玖心中好奇,问他们何事。
那伍长满脸羞恼的指着那人道:“这小子蛮不讲理!军中现在又不募兵,他却非要跑来参军,我让他晚些时节来,他还赖在这里不走了!”
季玖也有些意外,跃下马走到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忍不住心中赞叹好儿郎!这人猿背蜂腰,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季玖问:“何处人?”
那人道:“雍城。”
季玖又仔细看了看他,虽是年青人,身形高大却无蛮横鲁莽之色,反倒是眉眼间有一股从容,或者说是内敛,刚刚与伍长争执也是不温不火,更显得出众。季玖起了爱才之心,就让他留下了。命那伍长带去录名,与兵士们一起操练。吩咐完了,又道:“即日起粘贴告示,军中募兵。”
伍长愣了一下,道:“最近没有战事啊。”
季玖笑了笑,“很快就有了。”说着重新上马,策鞭而去。
马蹄扬起一缕尘土,仿佛一缕黄绸,隔开了视线。那年青人本该随伍长去录名入军籍,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马上驶者的背影。
伍长走开两步,又走回来,拽了他的手臂道:“看什么看,那是我们季将军,军里两位季将军,这是小将军。好看是吧?别看他笑眯眯的,练兵时候有你受的!真是年轻人,在家有什么不好,偏要来参军……”一路说着,一路嘀咕,还琢磨着刚刚那句“很快就有了”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被他拉着,也不计较,脸上仍是平静的,偶尔回首,那边的马与人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了。这才听见伍长的嘀咕,心里忍不住想,他严不严厉,我比你晓得,你又没被他打过掌心。
季玖入城,进了茶楼雅室,刚点了一壶花茶,室门就被推开了,两人一左一右,如墙壁般裹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进来,见了季玖连忙行礼,恭敬的唤了声:“大人。”
季玖让他们退下,又做手势请道人坐下,亲自斟茶,笑着说:“仙家难请的很。”
道人恨恨,“难请不也被你‘请’来了,”略顿,终是忍不住心里那口恶气,补了一句:“你除了诳我,就是讹我,你这劣根什么时候能改改?”
季玖一挑眉:“我只记得这一回,哪里还有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