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廓与褶皱在膝盖下方突然消失,塌陷成平整的一片。
他握住耷在床尾的被角,缓慢掀开。
萎缩的残端,因磨损而出现的大面积乌黑,膝窝处两道深深的勒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是日积月累,长达几年频繁穿戴假肢,才会留下这样的印记。
他看了很久,仔仔细细,一寸寸看。
然后颤着指尖,将被子轻轻拉回原位。
隔离服将所有情绪和声音都困住,景樾听见自己发出了急促又无规律的呼吸声,他想要将这种感觉压下去,却遭到反噬。
他慢慢跪在地上,死死弓起后背,仍旧得不到任何缓解。
指尖小心地碰触季回的侧脸,怕吵醒睡着的人,他一遍遍询问,问季回,更像是问自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对景樾来说,他终于迈上成功阶梯这天,也注定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谭月玲给他打来电话,抑制不住的喜气,说要在家中开个party庆祝一下。
他应付几句便挂断电话,那一瞬间,浑身力气像被一下抽走,他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景樾!”
景樾抬头看去,唐七礼喘着粗气疾走过来。
她透过玻璃窗看了眼ICU里的情况,焦急又难以理解,“景樾,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
景樾茫然地摇了摇头,缓缓握住唐七礼的胳膊,将额头轻轻贴上去。
“唐老师。”
明显哽咽的一声,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无法做到冷静。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让季回回到从前?该怎么消除那些痛苦?
谁能帮帮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更嗷~
第47章 塔伦登市
季回醒得很早,先是意识昏沉打了会儿冷颤,身体各零件就像从冰窖里拖出来重新组装过,凉意从脚指头开始,一波波漫过头顶。
僵硬的脚掌无法动作,季回努力半天,等终于清醒,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脚掌。
密密麻麻的啃噬感又布满并不存在的小腿。
“醒了?” 医生第一时间凑上来,“哪里不舒服吗?”
趴姿令呼吸不畅,季回动了动脑袋,突然痛苦地皱起脸。
一旁的护士很有经验,立刻取了只塑料盆来。
季回半趴在床沿,干呕半天,才吐出些酸水。
医生立刻安抚:“开了镇痛泵,呕吐头晕都是镇痛剂的作用,你有点不耐受。”
季回迷迷糊糊趴回去,话说得断断续续:“腺体……活了……吗?”
医生一怔,越过各种仪器朝外看了眼。
“手术很成功。”他收回目光,“腺体正在努力与你的身体融合,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回普通病房了。”
季回深吸一口气,说了声谢谢,慢慢闭上眼。
镇痛泵作用下,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自己正被吊在半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铁钩穿过后颈,灼烧着,撕扯着。
“不用谢,你再睡一觉,好好休息才能更快恢复。”
镇痛泵里是腺体专用镇痛剂,每半个小时自动推药,可以给季回带来近48小时持续的安稳。
走之前,医生问他还需要什么,季回只要了一个枕头。
放在残肢末端,用力杵上去,坚持一会儿,可以有效地缓解幻肢痛。
他面朝内侧,乖乖趴在那里,并未看见一直站在玻璃窗外的身影。
那道身影僵硬地贴着玻璃,感受着自己时重时轻乱糟糟的呼吸,直到听见开门声才动了动。
“景教授。”门随手关上,医生的声音很小,像松了口气,“状态不错。”
景樾没舍得转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季回剃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问腺体成活没有。”
景樾等了会儿。
“还有呢?”
“没了。”医生摇摇头,“就问了问腺体。”
“他哭了吗?”
“……没有。”
景樾突然很难过。
所以醒过来只问了腺体的事吗?
他抬手,食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了一下,“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放个枕头?”
“是幻肢痛。”医生解释:“是一种截肢之后,缺失部位产生的神经性疼痛,他们会觉得肢体还在,所以需要用各种办法改变这种主观意识。”
手掌脱力地垂下,景樾觉得心疼极了,“会一直这样吗?”
“调整好心态就不会出现,这跟主观心情有关的。”
“这样……”
走廊挂的电子表已经跳过凌晨三点,正慢吞吞往下一个区间移动。
医生劝他去休息一下,景樾点头应下,在病房外一坐就是一晚。
转天中午,季回回了普通病房,头一件事就是找樊宇要手机。
景樾的消息是凌晨一点发来的,不辨情绪的一个“好”,让季回捉摸不透。
樊宇看上去比季回还紧张,他把装着戒指的袋子放在床头,往床边一站就像站岗。
“强哥,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季回带着颈部专用保护套,以免磕碰或者无意识转动造成二次伤害,他没法转头,只能斜着眼睛看樊宇。
“谢谢,你去吃吧,我一个小时前刚吃过。”
“好,那、那我去吃饭了。”
樊宇一溜烟跑出去,没往食堂走,反而鬼鬼祟祟钻进隔壁病房,一进门先喊了声“大哥”。
景樾正在看季回的体检报告和心理测试,闻言抬了抬头。
“大哥。”樊宇跟他汇报最新进展,“手机和戒指都还给强哥了。”
景樾松开鼠标,问:“他怎么样?”
“还不错,我进去的时候,强哥都能坐起来了。”
“好,麻烦你了。”
“没事!”樊宇后背一挺脚后跟一嗑,就差给景樾敬礼,“大哥,以后有事还找我。”
“嗡……”
放在床头的手机振动起来,景樾朝樊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窗前接起电话。
“季回。”
他喊出那个名字,这一刻,他与季回仿佛已经好几个世纪没见。
一墙之隔,季回捧着手机,被景樾语气中的冷漠吓到,最后只犹疑着喊了个“景师兄”。
察觉到季回的小心翼翼,景樾迅速调整好自己,“季回,做完实验了?”
“嗯。”季回抬手摸了摸坚硬的保护套,心中更加忐忑。
是腺体出问题了吗?景樾为什么不跟他说那个好消息?
“季回。”景樾喊他,紧接着又进入停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去描述这件事。
“昨天晚上,移植手术成功了,各项数据都正常。”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舒气声,季回在笑,干燥的嘴唇撕开一道口子,迅速染红惨白的唇珠。
他探出舌尖舔了舔,声音带着疲惫,语速很慢,“太好了,恭喜你,景师兄。”
景樾用力捏着手机,他想问问季回疼不疼,喉咙几番滚动,变作另外一句话,“季回,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这么小声。”
季回没否认,“嗯,昨晚没睡觉,有些累了。”
景樾追问:“那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不疼,腺体……腺体呢?腺体疼不疼?”
“不疼,只是有些累了。”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景樾频频将手机拿到眼前,通话快到五分钟时,他催季回去休息,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让人意外的,樊宇还站在屋里没走。
“还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有没有。”走之前,樊宇好心劝了句:“大哥,你要不也睡会儿吧,你这模样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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