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忘了,涟绛是观御亲手带大的。
观御早已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询春退居远处,遥遥望向涟绛时一口气叹了又叹,最后捧起琉璃灯道:“兄长,这不是我不想拦,是拦不住啊。”
玉佛扛着刀守在他身边,听见这话不由得挠挠头:“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怕他一个不成?不行,二殿下,您在这儿待着,我得去会会他。”
“回来。”询春叫住他,“之前你险些伤到涟绛,殿下未与你计较已经给足了你面子,莫要再犯蠢。”
玉佛向来敬重他与观御二人,闻言讪讪一笑,果真没再动过上前掺和的念头。
那边涟绛居高临下地望着众神,没得到回应,是以更加用力地勒紧长弓,弦上刹那间见血。
“等等!”终于有人出声。
涟绛循声看去,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上前几步,拱手作揖:“老夫是神狱守官之一,清行。若公子愿意,老夫愿作人质,带公子去九重天找陛下。”
涟绛凝眸看向清行,须臾,松手将几近奄奄一息的人推下去。
诸神连忙扶住他,抬头却见涟绛并未对清行动手,不由得大吃一惊。
清行亦是愣了愣,问:“不绑着老夫吗?”
“不必。”涟绛乜斜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观御曾说过清行是个好人,说他恪尽职守,自幼时起便跟着师父断案,将一生光阴都耗在神狱里。
他与其他神官不同,从不受贿于人,也从不妄下定论判人生死。经他之手的案子,一桩冤假错案也无。
清行仍觉满头雾水,又问:“你不怕老夫暗中伤你吗?”
涟绛抬眸,渐渐失了耐心:“你还走不走?”
其实也并不是非要清行带路,去九重天的路他已经走了数遍,无论如何也摸不错方向。他只是不想伤及太多无辜之人,带着清行,至少那些天兵天将不会争先恐后地扑上来送死。
与他积怨已久的,只有玄柳。
清行闻言怔愣住,愈发摸不清涟绛脾气。但他素来说到做到,当即推开身边再三阻拦的同伴,飞身至涟绛面前:“走吧。”
-
至九重天时,天色稍晚。
确如涟绛所想,天宫中诸多仙神皆因清行而不敢轻举妄动。
他过天门后径直走向大殿,途中诸多仙神人人自危,如临大敌,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清行自缚双手跟在他身后,眼看着他快要踏上殿前长阶,连忙道:“陛下确实对不住你们一族,但他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你......”
“若真是为天下苍生,”涟绛不欲听他为玄柳求情,眉目间隐隐蓄起怒意,“他便不该留我。”
清行哑然。
诚如涟绛所言,玄柳若是为保三界太平,当年便该斩草除根,彻底屠尽九尾狐族,让春似旧再无可借用之身。但玄柳偏偏留下了他,个中缘由总归是离不开私心。
涟绛踏上长阶,一步步走向大殿。
殿中玄柳两指夹着棋子,撑在桌案上冥思苦想。
朱红漆金的殿门缓缓打开,黑子落到棋盘上,将白子彻底围困。
涟绛踩在殿中明暗交接的地方,半张脸藏匿进阴影里,神色晦暗。
他持着长弓,弓身流光溢彩,与殿中四壁摆放着的奇珍异宝交相辉映,糅杂出炫目的光彩。
“你来了。”玄柳身子后仰,斜斜靠坐龙椅之中,云淡风轻到仿佛此时面对的并非要取他项上人头的仇敌,而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涟绛挽弓,箭矢在一片绚烂的光线里冷白如瓷,寒意逼人。
玄柳垂眸看向案上的棋局,语气格外平缓:“观御棋术了得,年纪轻轻便破了孤许多年都未能破解的棋局。你跟着他,可有学到一星半点?”
涟绛不想与玄柳作这些无谓的谈话。他眸色微沉,勾住弓弦的手指蓦地松开,离弦的箭直直射向玄柳咽喉。
玄柳不紧不慢,直到箭矢距喉结不过毫厘,他才猛地踹翻桌案,弯身从箭下飞快闪躲。
当——
箭簇堪堪擦过玄柳鼻尖,扎进龙椅之中。
兔起鹘落间,玄柳身影一晃,竟已逼近涟绛身前。
他握着落雨剑,剑尖直指向涟绛心口:“敬酒不吃吃罚酒。”
涟绛退身,手中长弓从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刮过,霎那间橙红火光碎末横飞。
涟绛目光一凛,腰腹骤然用力,以长弓为支撑飞身向上,抬脚踢上剑刃,动作间衣袂翻飞如蝶。
见状,玄柳立时挥剑,万千剑影自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宛若流水一般尽数扑向涟绛。
而涟绛旋身踹向他,紧接着立马扭身挽弓——咻!
坚硬的箭矢迎面与落雨剑相撞,刹那间撑开的屏障宛如雨天落于荷叶上的水珠般晶莹剔透。
玄柳顿然捏诀起阵,原本晴朗无云的天际眨眼间电闪雷鸣,乌云密布。
暴烈骇人的天雷一道紧接着一道劈入大殿,流火一般飞速跳跃着咬向涟绛,不过须臾便将新起的屏障击碎,水花霎时溅如暴雨瀑布。
涟绛旋身避开脚边的雷电,随后身子一仰抬脚踢碎剑影。他以极快的速度拉弓击退身前咆哮着劈下的紫色雷电,瞥向玄柳时满目恨意再难遮掩。
而玄柳也不甘示弱,怒瞪着涟绛时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星。
轰隆——
滚滚天雷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而来,转瞬便将殿中盘龙玉柱咬断。
涟绛飞身闪躲,抬脚踩上龙椅的一瞬间箭矢离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溘然射向玄柳,险险擦破颈上肌肤。
“嘶......”玄柳倒吸一口凉气,探手摸了摸破皮的地方,随后巨大龙影拔地而起,刹那间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竟是将殿中玉砖琉璃瓦都震得粉碎。
涟绛纵身避开横扫而来的龙尾,动作间身后九尾狐影乍现,展尾挡住殿堂倒塌时震落的裂石碎瓦。
他盯着玄柳,拉紧弓弦,径直瞄准盘亘于苍穹的巨龙喉下的逆鳞。
嗖——
一支通体漆黑,上刻神兽凶神的箭矢疾速射出。
玄柳立时扭身躲避,但此箭速度飞快,仍旧穿过了他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逼得他吼叫出声,他甩尾砸向涟绛,双目因气恼愤怒而变得猩红可怖。
涟绛冷眼看着那龙尾卷着疾风劈落,半步未动。
尾上竖刺逼近身体,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涟绛站在这疾风里,俊秀无双的脸颊被风中胡乱飞舞的白发遮掩,身上的青衣也被刮得哗啦作响。
他微微垂下眼皮,神情竟与观御不笑时有几分相似。
这时,玄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刺穿身体的箭矢疾速分裂,箭身上溘然长出无数弯钩,飞速游走间悄无声息地攀附上他每一寸经脉。
他目眦欲裂,甩向涟绛的龙尾刹那间脱力,失去控制猛地砸入地面,随后炸开成晃眼的金光。
“涟绛。”
剧痛之下,玄柳撑不住身体,只好捂住腰上的伤口匍匐在地。
涟绛踩着满地的金色碎芒缓步走向他,身后九尾狐影也收起獠牙,坐下后慢条斯理地舔*毛发。
“噬渊箭,”涟绛伸手握住长箭末端,盯着玄柳慢慢道,“当年青丘狐帝所用之箭,箭中困着数万青丘亡魂,只有杀了你,他们才能解脱。”
深入体内的箭矢被肆意搅动,难捱的疼痛霎时传遍五脏六腑。
玄柳咬牙瞪着涟绛,须臾间冷汗浸透衣裳。
他蓦地嗤笑出声,强稳着声线道:“你杀不了孤。”
涟绛抬眸,又听他继续说:“孤是观御的父亲。你若是杀了孤,他绝不会原谅你。”
闻言,涟绛松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望向他。
他踉跄着爬起来,大睁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笑,一边笑一边竭斯底里地喊:“观御是孤的儿子,亲儿子!你敢杀孤,他绝对不会放过——”
话音戛然而止。
涟绛垂手,平静注视着倒在龙椅前奄奄一息的人,声音尤为冰冷:“一条泥沟里打滚的蛟龙,也配与他沾亲带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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