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而和他们交谈,更多的时候不说话,当着少言却可靠的领路者,带一支懵懵懂懂组建,或信赖他能力,或仰仗他人品的队伍前行。
——接着画面往前继续倒转,时间继续倒流。
他分明又穿着执行官的制服。
岑归盯着自己从与玩家同行又变回执行官的姿态,他看身为执行官的自己走过已途径千百次的控制中心长廊。
他已然明白,他看见的“玩家岑归”,是过去时光里,他从高级执行官变回玩家的又一次“下放”。
可问题是,这样的下放,又发生过多少回呢?
他看见无数个“成为系统高级执行官前的自己“。
意味着他又看见无数个“被下放为玩家前的执行官”。
系统的首席执行官Alpha,和玩家岑归。
两种身份交替着出现,它们像一段反复执行的程序,也像不断完成又开启新一局的游戏。
岑归在不断被切换,不断被重组又逆转。
……而每一轮“执行官——玩家——执行官”的周而复始结束,他都受到过一次系统调整。
系统不能理解执行官为何还甘愿被下放,并不介怀成为玩家。
可这不影响它对完美代言人,或者说完美工具人的追求。
被短暂放逐的执行官,终究是要回归系统的。
并且经历过重组跟打磨,系统会更清楚他的“缺陷”,会知道执行官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被“修复”。
——然后执行官变成系统更趁手,更符合理想的管理道具。
记忆不断往前,记载了过往的胶片像一卷不慎滚落到地上的卫生纸,毫无章法将一切摊开,不管做没做好准备,所有的所有都被推呈至人眼前。
岑归忍耐着记忆的混乱,他在无数下放与重置中艰难找着支点,他必须得倚靠什么,拉住什么,才仿佛能不被这开闸的洪流冲散,被过去撞击成成千上万片。
一只手。
它和挟裹他的所有回忆都不同,带着和他生来性格不热络完全相悖的热烈滚烫,牢牢地,不会被任何所动摇地率先将他拉住了。
是路庭。
路庭可能已经在岑归听不见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在他看不见的旁侧沉稳又焦灼地扶持他。
而溯洄的回忆占据了岑归全部的感官,屏蔽了他与外界。
唯有路庭的手,它穿透迷雾,洪流和阻隔,分寸不让地抓住他,牵着他,十指紧扣,不再让岑归被任何事物所带走。
岑归在庞大感官冲击中回握那只仅此唯一的手。
比短时间内承载无数记忆更令人难熬的,是他还同步回溯了所有的调整经历。
把一个人不断打破又重组,看他反复醒过来,又强制性清洗情感与思维,让最真实的自我陷入沉睡,是什么样的感觉?
岑归会在每一段“周目循环”结束后忘记这种痛苦,他在再次醒来的每一次,都以为自己是恍然初醒,正在迎来找回自我和觉醒抗争的契机。
——然后再被召回。
被粉碎。
路庭把他逐步复苏情感,恢复正常人应有的情绪认知,重获喜怒哀乐的过程称之为“活”。
他总是想让他拥有更多的体验,希望他可以更真实热烈的活着。
那么,被召回,被清洗打碎并重置,这种经历过程可以称之为“死”么?
路庭一直就陪在岑归身边,共感卡的作用是相互的,岑归之前能够体会到他的心血沸腾与心脏跳动,他在岑归情绪起伏刚开始明显见剧烈,出现不对劲时,他比对方更先一步的意识到对方的异常。
但大抵是记忆终归过于私人,共感卡又不是读心卡,窥探不了另一个人全部的内心及思想。
从岑归明显怔忡,整个人宛如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击中,被什么无形之物所裹挟后,路庭跟岑归的共感,便被无限削弱,几近切断了。
然而几近,便意味着到底还没完全断开。
凭着那已微薄如蛛丝的联系,路庭一直牢牢紧握岑归的手,他的体温在岑归触手可及,是一份随时预备着的支撑。
“96……”岑归忽然喃喃地说了话。
路庭立刻紧了紧手:“什么?”
路庭语气轻缓地就怕惊扰了一个梦。
可岑归却像没听见他。
岑归还沉浸在回忆里,他在做着路庭听不懂的计数。
半晌后他又说:“117……”
再然后是“129”和“140”。
路庭不敢再随便问,哪怕他的心已无端对这计数感到不详,既一头雾水,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判断出,它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他只是安静着,拉着岑归的手,等待岑归结束这漫长的回溯。
数字最后停在了第147。
岑归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僵硬已久的姿势微微发生变化,紧绷了过长时间的脊背几乎发出”咔“地一声脆响,像老旧玩偶的关节终于重获拧动。
他在终于找回的对外界的感知里,先缓慢又不带迟疑地去看路庭。
人在灵魂风雨飘摇时,就是会先去看自己最为信赖的对象的。
他轻声说:“第147次。”
路庭还是问:“什么?”
路庭或许该给出更好的应答,他又想不出什么才是更好的应答。
有那么一刹那间,路庭感到自己是个失败的男朋友,是个不成功的恋人及爱人。
他怎么就没在珍宝刚如梦初醒,心神俱激荡的时刻里,说出两句更好听且熨帖的话?
明明平时对方不耐烦的时候,他不着边际的屁话一筐赛一筐多。
但假使岑归又能听到路庭此刻心中所想,他一定会说,自己不在意这个。
他只安静地和路庭分享:“我看见了自己从执行官变回玩家,再从玩家又被召回系统,变回执行官的全过程,并做了个计数。”
一共是147次。
岑归被召回,下放,再召回。
他苏醒,找寻挣脱束缚的出口,又被强制寻回及清洗,再度陷入沉睡。
这个过程一共重复了147次。
如果说灵魂苏醒代表着活过来,重置调整与沉睡是“活”的反义。
岑归便被反复地杀死,共计147回。
他不断死去又活来。
……
那是一种更加漫长且沉闷的沉默。
一只千斤重锤重重在路庭心口敲了一下,烈火剖心都无法使他疼痛,他在靠自己的心脏去唤回岑归时,更多的甚至是感到疯狂计划成功的快意与欣慰。
然而此时,此刻。
一句”147次“,差点把路庭的心脏锤成齑粉。
锡兵之心不怕烈火淬烧,却怕爱人受痛。
极短的一瞬,路庭发觉,他在刚听闻“147”入耳时,还潜意识里像要逃避现实似的想:什么计数?
而他分明把岑归的话听清楚了,也听得很明白。
他只是宁愿自己听错,宁愿是他理解能力有误差,而不想岑归真的受过反复之苦。
“你……”路庭这一生,很少有张口不敢言的时刻,他却在这时什么辛酸苦辣都尝遍了,复杂到无法形容的苦味让他简直有点张不开口。
他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珍重地去触碰岑归,像碰一件缝缝补补无数次,灵魂仍毅然不摧的水晶琉璃大炮。
路庭带着无法诉诸言表的难过问:“宝贝,这么辛苦,你是怎么撑到了现在。“
还没有发疯,没有在中途就彻底迷失。
岑归偏头看路庭,被风吹冷的面颊贴了下路庭掌心。
他说:“为了等你吧。”
这是他的第148次。
也是唯一有人坚定不移地主动追了过来,拼命把他又往回拉,连扯带抱,从系统手里夺回他的第一次。
他抓住路庭,抓住了自己第148次机会,也被路庭所抓紧。
就像他上一回在控制中心核心区和系统对峙说的那样,他等到了一个绝不会放弃他的人。
为了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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