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54)
话未说完,他便邀着叶怀羽往雅间里侧走,那边,才是他落座的地方。
叶怀羽心道不好,可这厢还没开口,覃太傅便笑了一声:“您瞧瞧,这还有位贺大人呢,人好歹是客人,怎能就这么冷落了?来来来,叶大人,贺大人,茶已经备好了,咱们落座。”说着,他将贺栖洲引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满脸都是温和的笑意。
叶怀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该坐哪里。
贺栖洲恭恭敬敬回了二人的礼,道:“监正大人还在病中,二位大人都是两朝元老,身份尊贵,离你们太近,恐怕病气沾染。下官位卑,又年纪尚浅,就由我这个小辈来照顾监正大人,三位大人尽管畅聊,不必在意。”
言罢,他将叶怀羽请了回来,挑了个不近也不远的中间位置,安安心心地坐下。
叶怀羽本不敢坐,可被他这么一带,不由得也跟着坐下,还借坡下驴咳了两声,虚弱道:“是……是这么回事,多谢二位大人体谅。”
覃太傅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亲自将沏好的茶推到二人跟前:“听闻前些日子,皇上赐了叶大人一份明前龙井,足以见得陛下对您的器重啊。”
叶怀羽心说这茶我还没拿手里呢,我知道他啥味道,可明面上还是不得不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那厢丞相大人可不乐意了,他笑了笑,也凑近几分,道:“太傅大人耳目倒是通达,怎么这陛下给监正大人赐茶这等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心明眼亮至此,实在叫人佩服。”
覃太傅一听,脸上的笑意更甚:“哈哈哈,张丞相哪里的话,在下早就听闻叶大人门风文雅,众多爱好中,唯有茶这一样,我还能说上两句话,投其所好有何不可啊?何况,张丞相这么积极,与本官选了同一个法子,岂不也是耳目众多?”
贺栖洲心里“噔”了一下,进来前便想到二位剑拔弩张,却没想不和已经到了这份上。
张丞相笑了笑,也将茶杯推了过来:“监正大人,也常常本官斟的茶,文人常说的斗茶,也算是风雅之事,本官是个粗鄙之人,不善此道,还请监正大人别见怪。”
这一左一右,又起交锋,叶怀羽看着眼前的两盏茶,竟是不知该先喝谁的,捏杯子的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往哪个杯子摸去。别说叶怀羽这样精明的人,就是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二人的博弈的战火早已蔓延到了各个角落。
从请他喝茶,到进雅间的落座,再到现在的两人同时递来的茶,都是在明里暗里的角逐,在试探叶怀羽的倾向。
可怜这位监正大人,千躲万躲,还是没能躲开这场本该与他无关的争锋。叶怀羽只觉得面前的两杯茶都长了青苗獠牙的脸,死死盯着他,只要他的手稍微往其中一方偏离,另一杯就要扑上来将他撕扯殆尽。
“我……”
“大人,您今天出门喝了药,不记得了?”贺栖洲轻笑一声,搭住了叶怀羽颤抖的手,“今日下官去府上找您的时候,您的侍从来报,说让下官稍等片刻,您正在服药,更衣后便可出门,下官还等了您好一会呢。”
“药……”叶怀羽恍然大悟,赶忙应声,“是,我这脑袋哟……差点忘了,差点忘了!”
他起身,郑重地向两位行了礼,道:“哎呀……下官处在病中,一天两趟的喝着药,得忌口,二位大人的茶馥郁芬芳,是下官这身子骨不争气,没办法品尝,还请二位大人见谅啊。”
覃太傅闻言,露出理解的神色,道:“无妨无妨,这倒是我的不是,明知叶大人病着,还请您喝茶,哎呀……”
张丞相闻言,哼了一声,道:“这手眼通天的太傅大人,竟还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不应当啊。”
覃太傅笑道:“张丞相哪里的话,老夫也是凡人,凡夫俗子,自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况且,平日里,老夫还得为圣上效犬马之劳,思虑多了,自然有考虑不周,这样的辛苦,旁人是无法体会的,叶大人,您说是不是?”
叶怀羽“啊”了一声,不知道这话头是怎么又扯回来了,他来不及多想,只得捂嘴,用力咳了两声,不再作答。
张丞相一看,立刻吩咐人撤换了瓷杯,又倒了铜壶中的热水:“太傅大人,明知监正拖着病体,您又何必非要让他为难?口口声声的关心……哼,恐怕也没几分诚意。”
“既然叶大人病着,那这茶不喝了也罢。”覃太傅其实没听见这带刺的话,转而向叶怀羽一颔首,“叶大人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恐怕是府中请去的大夫不够得力,不如这样,老夫与朝中王太医是同乡,关系还算亲和,不如请叶大人随我回去一趟,我派人将王太医请来诊治一番,如何?”
这是开始抢人了!叶怀羽心下一惊,捂着嘴咳得更厉害了。
张丞相却道:“自己用惯了的大夫,突然换了方子,岂不是更耽误事?既然身体抱恙,不如随我去一趟,我府上存着些上好的灵芝山参、丹丸神药,监正大人随我去取了,我再送你回府,如何?”
覃太傅闻言,“咦”了一声,道:“张丞相,你我一饮一食,皆为皇恩所赐,怎么你府上有如此多名贵的宝贝?唉……老夫生活清苦,没什么东西可以赠与叶大人,只能道一声珍重,待我为陛下尽心之余,抽出空了,再去登门拜访。”
叶怀羽又惊又怕,他不敢应太傅的关切,更不敢随丞相离开,左右为难之下,竟心生一计,用力掐了贺栖洲一把,猛地往前一扑,昏死在地。
再睁眼时,人已经回到了府上。
贺栖洲立在床边,给他递了杯茶,惊道:“师父……你这是演的,还是真晕了啊?”
叶怀羽翻身下床,接过茶杯猛灌一口,连品茶的礼节都顾不上了,他现在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待缓了一阵,他戚戚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贺栖洲拍拍他的肩:“师父,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叶怀羽手一抖,茶水差点泼出来,他结巴道:“什……什什么事……”
贺栖洲轻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你睡过去的时候,丞相府和太傅府分别送了礼过来。”
叶怀羽浑身一紧,声音都高了八度:“你没替我收了礼吧?!”
“我是没有,都给婉拒了,无非是些补身子的药,我编了句您正在病中,虚不受补,给打发了。”贺栖洲顿了一会,道,“但是吧……”
叶怀羽原本放松的神经又在瞬间绷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这心就悬在贺栖洲嘴上,那红口白牙一开一闭,就能嘎嘣一下给他咬出个好歹来:“但什么但你个兔崽子,快说!”
贺栖洲无奈道:“但是覃太傅给您送了一筐子白玉山药,说长久吃药必然伤胃,让您炖了羊肉锅子补补,偏偏送进来的时候走的偏门,筐上也没贴任何字样,只让个布衣小厮扛过来,您府上的侍从以为是送菜的,就给放进来了,那送菜的一见竹筐进了府,甩下一句‘这是覃太傅的心意,还请笑纳’转头就跑……”
叶怀羽听得目瞪口呆,哆嗦了半晌,才将手中的杯盖和茶盏合上:“筐……筐呢?”
贺栖洲:“在后院。”
“人呢?”
贺栖洲叹了口气,沉痛道:“没拦住。”
叶怀羽听了这话,窜起来就往后院跑,那矫健的身姿,竟一点年过半百的迹象都没有。已经入夜,府内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贺栖洲追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奔向了那个被太傅塞进来的竹筐。
叶怀羽见了竹筐,仿佛见了鬼,他愣怔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质量上乘的白玉山药一个个拨开,却见一封书信,就压在这一根根山药下,叶怀羽颤抖道:“灯……掌灯……”
贺栖洲赶忙抢过仆从手中的灯笼,凑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