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22)
“摔疼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倒是换来了极有默契的沉默,辞年没想到贺栖洲第一句竟是这个,一时连怎么骂他都忘了。
而贺栖洲倒是无比坦然,他接着道:“我担心你应付不来。”
辞年一愣,眼中的怒意不知为何消去了大半。贺栖洲又道:“竹青下来了,结界恐怕有危险。如果结界不稳,说明你遇到困难,我不得不上来看看。”
这说辞过于完美,辞年着实找不到反驳的点。只叹了口气,道:“行……”
喘了一会气,他又说:“跟我走吧。”
贺栖洲险些中招弄坏结界,此刻不得不老老实实当一回客人,安静跟在辞年身后,绕开这横生的竹林,寻着小路往后山另一侧的小坡走去。辞年走在前面,踏着月光投下的疏影,耳朵微微颤动,心情看起来倒也不是那么糟。贺栖洲将砗磲珠收入怀中,静静感应着那小小的珠子慢慢冷却的热度。
损耗果然不小。他心想着。
两人在山路上绕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块较为空旷的平地。绕过崎岖,入眼的竟是这样一方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落满枯黄腐败的竹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辞年带路,慢慢往里走,随着逐渐深入,一间破败许久的小竹屋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屋子已经荒废,摇摇欲坠,若是哪阵风剧烈些,或许真的能将它吹倒。
辞年停在屋前近百步的地方,轻轻道:“到了。”
贺栖洲停下,这才发现,在辞年跟前的小土坡边,一块布满青苔的石碑,正孤零零的矗立着。
这是一座孤坟。
辞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缓缓打开,里面是一些山上的野果,他将纸包轻轻放下,正放在那石碑跟前,动作轻缓。放好后,他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一盘腿坐下,冲着石碑唤了一句:“奶奶,我又来了。”
过了几秒,那石碑背后的土包竟缓缓显出一个佝偻的人影,是半透的,看不出什么颜色,月光都能轻易地将它穿透。又过了一会,那影子逐渐清晰,它瘦弱,矮小,佝偻着身子,透着莹白的光,满脸皱纹,俨然是个已故的老妪。
那老妪看见辞年,又看了看站在辞年身后的贺栖洲,突然眯了眼,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多多……你有朋友了?这是好事啊。”
辞年笑道:“是啊,我终于有朋友了。”
第十七章 叹灵狐报恩护周全
十六的月亮格外圆,乌云褪去后,那一轮金月终于穿破薄雾,将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辞年的发梢沾上了月光,耳朵尖映出一圈银边。
这魂魄透亮,神态安详,没有一丝的怨气和折损,看来是阳寿已尽,安然去世的。
她伸出半透的手,冲着贺栖洲招了招,贺栖洲见她招呼自己,便也恭敬地回了一礼。这老人见他这般举动,竟有些惊讶,向辞年笑道:“多多,他能看见我……”
辞年盘腿坐在石碑前,也跟着笑了出来:“奶奶,他厉害着呢。”
“好呀……”老人苍白透明的脸上笑出褶皱,“厉害好,年轻人有出息才好。”
这一妖一鬼交谈一阵,老人的颜色缓缓暗淡下去,她困乏地缓缓坐下,蜷起本就佝偻的身躯,冲辞年低声道:“多多,奶奶得休息了,年纪大了,累得快……”
辞年没多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摸了摸石碑,将绕在坟边的杂草尽数除去,等他忙活完,那老人早已融在月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栖洲一直静静待在一旁,一句多的话也没说。
辞年忙完了,又将带来的野果重新码放好,转身朝着一旁的破竹屋走去。竹屋已经残破不堪,看得出来简单修缮过几次,但昨夜一场暴雨,又把这屋顶打漏了个洞,辞年查看一番,决定找些材料将屋顶补上,贺栖洲便任劳任怨打起了下手。月圆的深夜里,竹溪山中,一人一狐,开始了漏雨屋顶的修整工作。
“其实我不住在这,也大可以不必修的。”辞年把竹片排在一起,塞进了破损的屋顶里,他坐在一旁,看着站在屋檐下,正给他递东西的贺栖洲。后者笑笑,道:“那位奶奶给你的名字很特别。”
辞年一笑,月光都不经意钻进了他上扬的嘴角:“你说多多?”
“嗯,多多。”贺栖洲跟着重复了一次,“这名字倒是吉利。”
辞年从怀里摸出麻绳,将屋顶固定好,利落的拍了拍手,一翻身跳了下来。他站在竹围栏前,熟练地轻轻一跳,身体便跃到了栏杆上,两条修长的腿随着微风轻轻晃荡,像极了他往日里赖在竹舍偷懒的模样。没等辞年邀请,贺栖洲也走了过去,与他并排着坐在一起,望着空中那轮似有光晕的银月。
小狐狸悠悠叹了口气:“我认识奶奶,也是快几百年前的事了。”
辞年为什么来到竹溪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按理来说,狐狸是机灵的,也是狡猾的,辞年自认为脑子转得还挺快,记性也好,这几百年间竹溪村的大事小情,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偏偏有关自己的,他总是记得断断续续。
也许这就是大英雄的舍己为人。辞年这么安慰自己。
但他记得,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时期。
那时的他修为不足,身上受伤,体内灵力几乎散尽。没有灵力的支撑,他无法战斗,无法保护自己,甚至连维持现在的人形都做不到。竹溪山的苍莽竹林中,就静静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他好像死了,又好像还活着,说不出话,发不出叫喊,眼睛睁开时,分不清白天或者黑夜,眼睛闭上了,就是无尽的沉睡与昏厥,他都忘了自己到底被何人所伤,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醒来时浑身疼痛,熟睡时身体冰冷,无论如何思考,这都是一种难以驱散的煎熬。
直到那个初秋的傍晚,他再次睁开眼睛,墨绿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团温暖的火。
那一刻,他才真正醒来了。
视线里有一双蹒跚细瘦的腿,正慢慢迈着步子向他走来,刚恢复意识的辞年格外警惕,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小狗哼哼一般的呜咽声。听到他的声音,那步子迈得更快了,辞年心道不好,人类对狐狸大多抱有敌意,自己灵力全无,就算能保住命,也免不了要遭罪。
可正当他做好了张嘴咬人的准备时,鼻尖嗅到的却是一阵诱人的香味。许久没有吃过东西,辞年的眼睛都花了,这香味一来,他便觉得嘴里往外冒口水,心跳都跟着急促起来。香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辞年试着张开嘴,居然轻而易举的咬到了一块肉,已经做熟的肉还有些烫,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哪怕此刻这饭食里有毒,他也能全都吞下。
他毕竟是动物……可退一万步,就算是人,在饥饿至极的情况下,也会像他这样什么都不顾。
狼吞虎咽时,他突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摸着他的耳朵,那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仿佛怕弄疼了他,或吓坏了他。只是抚摸,一下又一下,摸得他耳根子麻麻痒痒,却很舒服。
肚子填饱,辞年终于撑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碧色瞳仁中映出了一个慈祥的影子。
那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正看着他,笑得格外温和。那双温暖的,布满了皱纹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便慢慢摸到了脖子,又摸到了脊背,顺着从头到尾的方向,轻轻抚着那打了结的毛发。
见他睁开了眼睛,老妇人舒了口气,她搬来一张小竹凳,坐在他身边,轻轻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边细致包扎,还一边与他说话:“脏了些,但毛还是白的,你要是洗干净了,一定是极好看的。”
辞年对这份夸奖很受用,轻轻哼了两声。
老妇人捡起被他吃干净的碗,细细看了看,脸上绽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好呀,吃得干净,能吃就好,能吃身体就是好的。”
辞年慢慢蜷起身子,大大小小的绷带,把它四条腿都缠得满满当当。既然暂时不方便动,他也只能摊在地上,看着老人将饭碗收走,又给他换来一碗清水。水也一样,被辞年三两下喝了个干干净净。老妇人笑着看他喝光了水,再次摸了摸他的耳朵:“我一个人住,能捡到你,也是缘分。”她想了想,突然道:“以后你就是奶奶的狗了,我就叫你多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