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站在面前美目垂泪、脸色苍白的淑妃,在长久的沉默中竟然生出几分想笑出来的冲动。
俄顷,御医替皇帝取针,将一碗药奉上,说:“陛下,喝下这碗就能解除药性了。”
皇帝丢了勺子,仰头一饮而尽,把碗不轻不重地搁在小几上。
一旁的御前牌子立刻奉上巾帕,皇帝擦了嘴,听见脚步轻响,偏头说:“来了。”
“陛下。”檀韫走到皇帝身前,俯身伺候他穿好外袍,轻声说,“十月的夜里冷,您敞着外袍,可别受凉了。”
皇帝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打扮,说:“朕憋得慌。”
“您的衣裳哪件不是裁剪得体?您若觉得憋得慌,指不定是这段日子长肉了,这袍子装不下您啦。”檀韫替他系好衣扣,笑着说,“秋冬最容易长膘了,您可要注意,胖了就没那么俊朗了。”
皇帝“嘿”了一声,抬手敲他的额头,“你还嫌弃起朕了?”
“以奴婢对您的了解,您身上若是多出几块肥肉来,您自己是最不高兴的,因此为了避免您不高兴,奴婢要偶尔隐晦地提醒您一句。”檀韫抚平皇帝肩膀处的衣料,退到一侧。
“你是不是不知道‘隐晦’是什么意思?”皇帝冷漠地说,“回去抄一万遍。”
檀韫佯装难过地“哎”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表情有些委屈。
皇帝瞥了他两眼,憋住笑意,说:“你今儿心情倒好,有空跑到朕跟前儿来救人了?”
“为陛下分忧本是奴婢的职责,还分什么时候啊?再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话把奴婢说得像个杀人不眨眼的似的。”檀韫叹了一声,顺势侧身坐在脚踏上,抬手枕在皇帝的膝盖上,笑着说,“秋冬天气燥,您别上火,此事让奴婢来处置,好不好?”
皇帝睨着他,“你人都来了,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做甚?”
檀韫作势起身,“那奴婢走?”
“敢走的话,腿打断。”皇帝冷声说,“坐直了。”
“是。”檀韫听话地坐直了,又说,“陛下,娘娘有孕在身,请您开恩,还是先请她坐下吧。”
皇帝没说话,檀韫偏了下头,翠尾立刻吩咐人上前将淑妃扶到不远处的圆桌边落座。
淑妃看了眼皇帝,怯声说:“谢陛下。”
“别装了。”皇帝直言道,“此时的模样姿态与你包天的铁胆不符。”
淑妃:“……”
檀韫劝道:“陛下,娘娘秀外慧中,聪颖端庄,定是被奸人蛊惑了,否则怎敢谋害陛下?”
“什么谋害?”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檀韫,“你竟然当面陷害我,你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驰兰陷害你什么了?”皇帝冷声说,“给朕下药,不是谋害,难不成是帮朕成仙吗?”
淑妃一噎,说:“可臣妾下的是媚/药,又不是毒药。”
“按照宫规,只要谁敢在陛下的饮食里添加丁点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都需严惩,最低也得论个伺候不周的罪名,更何况是故意下/药,还往龙床上塞人。”檀韫直视淑妃,莞尔道,“娘娘今夜下媚/药,来日会不会下毒药,谁敢笃定?您今夜送宫女,又岂能笃定这宫女对陛下无害呢?”
“这!我……”淑妃忙看向皇帝,“臣妾绝无谋害之意啊,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没有那份心!况且臣妾爹娘俱全,哪怕是为着家门,臣妾也不敢做抄家灭族的事啊!”
“所以你还坐在这里。”皇帝揉了揉额头。
檀韫偏头看向皇帝,说:“陛下,奴婢也相信娘娘定然是被奸人蛊惑,奴婢出去审。”
“去吧。”皇帝说。
翠尾搬了玫瑰椅放在廊下,檀韫施施然落座,说:“那个宫女呢?”
“提上来。”翠尾呵斥一声,锦衣卫立刻将人提到檀韫跟前儿,“跪下!”
宫女跪地,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檀韫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垂眼一瞧,轻笑道:“是个美人坯子。”
“檀监事,她叫飞烟,是永安宫的大宫女。”锦衣卫说,“陛下入永安宫前,她就藏在床底下,因此躲开了检查。”
檀韫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说:“很招笑的。你是自己想爬床么?”
飞烟不敢回答,“是”也是死,“不是”也是死。
檀韫看向周渚,“你来说。”
“我不知道。”周渚说。
檀韫说:“你是永安宫的掌事太监,你不知道?”
“我若知道,就不会让她们做出这种蠢事。”周渚摔帽,“七叔,你杀了我吧。”
檀韫笑了,“你在我跟前耍什么横?”
“我说真的。”周渚诚恳地说,“七叔,您是没过过这种日子!您知道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蠢货主子是什么感受吗?”
檀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是掌事,自该劝谏。”
“您去劝一个试试?”周渚豁出去了,冷笑道,“蠢货没砸在您头上,您是听不到响儿!反正我在这儿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每天睁眼就看不到未来,您今儿不杀我,来日我也要被蠢死,您不如赏我英年早逝吧,我也好早早地排队投胎!”
“放肆。”翠尾冷声说,“周掌事,管好你的嘴巴!”
“我管不好了!”周渚双手拍地,“杀了我杀了我杀了——”
“啪!”
檀韫起身几步走到周渚面前,反手一巴掌扇偏了他的脸,呵道:“要死滚远点儿死,我在审你,你就给我好好答话,如此像什么样子!”
院子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好响的一巴掌!
“……”周渚捂着脸,抬头瞪着檀韫。
檀韫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下周渚不敢瞪了,捂着两边脸哼哧哼哧地喘粗气,过了几息才说:“……你装什么装?我干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你早就想杀我了吧?”
“别往脸上贴金了。”檀韫晃了晃手,“我要杀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这个‘早就’从何而来?”
周渚:“……”
“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但你身为掌事太监,永安宫出了这种事,你难辞其咎。”檀韫转身坐回去,“二十鞭,撑过去了,算你命大,撑不过去,你正好能赶着去投胎了。提刑何在?”
两名锦衣卫应声出列。
“就在院子里打。”檀韫说,“不用堵嘴了。”
周渚忙说:“可不可以多打二十鞭,我要是没死,您帮我挪个地儿?只要不在永安宫,去哪儿都行,七叔,求您了!”
所有人:“……”
檀韫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凉凉地说:“这里只有檀监事,没有你七叔,再敢废话半个字,你这辈子就老死在这里吧。”
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有戏?!
周渚大喜过望,连忙迫不及待地脱了外袍,跪得端端正正,“来吧!”
提刑难得碰见这么兴奋激动想要享受刑罚的人,不禁愈发感慨淑妃的杀人于无形,看把人逼成什么样子了?
锦衣卫的提刑做事熟练,且深谙其中分寸,同一种刑罚轻则致伤,重则索命,要哪种结果,全在发令者的话里了。檀监事方才的话,是不欲取周渚的性命,因此提刑下手很有分寸,但鞭子抽破风声,砸在背上的声音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宫女已经咬着嘴哭泣起来,怕得缩在了地上。
檀韫握着椅子扶手,突然偏头咳了一声。
“小爷。”翠尾俯身替他顺气,蹙眉道,“可是受凉了?”
檀韫掩唇,揉了下喉咙,说:“不碍事。”
二十鞭子抽完,周渚往前扑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背没有一块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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