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佩雷斯男爵的猜测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误差。
大安朝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能在中枢混出名堂的臣子,基本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好吧穆国公世子或许除外)。但大家各有职守,一般也不会脑子进水,无聊到关注皇帝那比裹脚布更长的道号;可偏偏闫小阁老别出机杼,十几年来青云直上,靠的就是给亲爹捉笔,为飞玄真君撰写青词。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在宗教神学领域苦心磨砺十几年,背诵个道号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吧,这就是男爵大人计策失误,偶然踹到铁板了。要是今日接招的换做他人,哪怕聪明如张太岳、高肃卿等,大概也要迟疑踌躇,许久方能应对;但西班牙人非要在闫小阁老面前显摆,那就是用自己的三脚猫本事挑战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钱,所谓自取其辱,委实无足为怪了。
简而言之,要论冗长琐碎而夸夸其谈,言辞华美而空洞无物,天下又有谁能是青词阁老的对手呢?
轮番的背诵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西班牙人并未讨得便宜,只好沉默着静坐不语,一壶又一壶的喝热茶。等到中午吃饭之后,男爵才想出了新花样——代表团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幅西班牙国王的巨幅肖像,用支架撑着树立在座椅之后;这幅油画显然是名家的手笔,被精心美容过的国王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即没有哈布斯堡标志的大下巴,也没有贵族常见的蓝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谈判的众人。
中方当然不能容忍被人俯视,但也不好让西班牙人推倒画框,于是干脆拆掉别院的围墙,从城中请工匠赶制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三座牌位,抬进屋里同样树在座椅之后,恰恰比画像高上半尺。西班牙人不甘示弱,在画像上又钉了个十字架增加高度,中国人如法炮制,把兴献皇帝和兴献皇后的牌位也给抬了进来……
总之,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斗气持续了整整八天,到十二月十五日之后才勉强消停。这一方面是因为别院房间里实在是塞不下了,另一方面是两国代表团收到了战场最新的消息——足以改变局势的消息。
这一年多以来,中西两国各出奇招,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南海上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于两国海战,仿佛除此之外再无大事。但大航海时代风起云涌,有资格染指东南亚的殖民者可不止一个——谈判还在进行,一直在旁觊觎的荷兰人就偷偷下了场;双方各自都收到线报,说荷兰人伪装的海盗在趁机抢占南海各处的据点,甚至有骚扰海外台湾岛、濠镜岛的迹象。
趁火打劫嘛,大家懂的都懂。
不过,懂的都懂,不代表忍气吞声;中西两国只是暂时僵持,不是无力再战,当然无法容忍这样的挑衅。不打蠢的,不打坏的,装打不长眼的;中国人与西班牙人互殴,胜负成败尚且不论,但第一个打服的就是你荷兰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当大家都没看过书么?
十二月十八日,代表团达成口头协议,同意在南洋海域暂时休战,各自解决本国所面临的“小小麻烦”;十二月二十五日,两国同时对荷兰人开战,并极有默契的建构了东西夹击、齐头并进的战略态势,在极短时间里重创了偷偷摸摸的荷兰海盗——此行动之迅速、决策之果断,几乎可以算是一场心照不宣、配合妥帖的军事合作了。
又是暂时停战,又是联手痛殴荷兰人,南洋的资本家们心有灵犀,都觉得这是中西气氛缓和的预兆,和平降临的曙光。东南亚的金价随之大跌,降至两万三千钱的底线。
但是,事情会这样简单了结吗?
来年的正月十六日,过完大年后外事处恢复办公。二十日,传教士斯密先生经由英吉利银行东方事务高级主管儒望的担保,有幸采访到了主持对外事务的诸位大臣。其中,穆国公世子为他解释了大安朝廷的方略。
“我们不希望冲突,我们渴望和平。”穆国公世子说:“但战争的前景取决于西班牙人,如果他们想要打,那我们也就只有奉陪到底,一直打下去——直到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止。”
(注:经穆氏的要求,这一段发言被抹去了姓名,只说是“重要人物透露”;直到《儒望日记》曝光,才揭示出重要人物的底细)
消息传入南海,市场再为之沸腾。黄金毫不犹豫,立刻爆冲回三万钱以上。剧烈震荡的行情碾碎了另一波赌徒,于是天台再次下起了饺子。
正月二十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宣布恢复中西谈判,黄金跌回二万六千钱;
正月二十八日,谈判破裂,双方撕毁口头协议,于吕宋岛外交火,黄金升回三万二千钱;
二月十日,双方再度恢复谈判,讨论交换战俘的具体章程,金价下降至二万九千钱,市场……
好吧,市场终于受够了。被反复玩弄了几回之后,就算资本家是池子里养的王八,那看也该看清楚了——市场已经成了东方皇权的活傀儡,有形的大手爱怎么揉搓怎么揉搓,黄金俨然是老朱家的形状了!
这样的市场,这样的涨跌,除了极少数能直通中枢的天上人,谁还能从屠宰场中脱身?这白花花的银子只有飞玄真君能赚,只有阁老能赚,只有司礼监太监能赚,只有外戚勋贵能赚;小小的南洋资本,区区的海外蛮夷,连内阁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的乡野土人,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肉!
市场的毒打比什么经典都更能教育人。几轮涨跌下来,南洋资本最疯狂、最贪婪、赌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净,幸存的资本心有余悸,惴惴然回忆往事,才发现大安朝廷居然并没有欺骗他们——早在南洋开战,市场剧烈起伏之时,外事处及广东布政使衙门就发布公告,劝告豪商们“谨慎投资”、“小心为上”,不要被虚妄的金融迷惑,还是要着眼于实际的产业;彼时黄金暴涨,市场兴旺,冲高踩低的商人各个大发横财,当然不会在意这样小里小气的警示;但现在劫后余生,创巨痛深,才知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外事处居然早就剧透了整个结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然,改弦更张,为时未晚。黄金市场是不能触碰了,所谓“着眼实业”,却也很显豁明白。如今大战方殷,各处的需求随之暴涨,只要挤出资金投资铁厂、煤矿、造船厂,那真是投多少赚多少,绝没有亏损的忧虑。这样的利润当然比不过猪突猛进的金融投机,但被有形大手来回碾过几回之后,大家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实业利润才是最稳妥、最可靠、最没有风险的。日进斗金的买卖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赚本分钱吧。
这种转变出现得相当迅速。金价第一□□涨时大家都还在谈论黄金,等被碾过两回之后,大量的资本就迅速转向,涌入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开设的特区,开始就地办厂延请工人,批量制造铁器与船只。等到中西双方正式谈判的中途,第一批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可以为火器作坊供应钢铁和煤炭了——这也是朝廷反复横跳,敢与西班牙人反复纠缠的底气所在;如果从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国家一手承办,那其实国库也是吃不太住的;但如果能够仰仗成熟的产业链,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市场,有德啊!
有这样的本钱,双方当然可以无止尽的纠缠下去。和平谈判断断续续,边谈边打,反复撕扯了大半年有余。直到当年九月,在一场剧烈的台风袭击过吕宋之后,西班牙人终于无力支撑,不得不在关键条款上让步,谈判有了实际的进展。
当然,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拟定这份至关重要的和约,仍然需要漫长琐屑的水磨工夫。但无论如何,在西班牙人低头之后,战场胜负的大局已经底定。十月,闫东楼秘密返京,向中枢报告此泼天喜讯;但在仔细听完之后,内阁当值的世子却并无欣悦狂喜之色,而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金价还在波动吗?”
“渐趋平稳了。”
“渐趋平稳,那投机的结果也就基本见分晓了。”世子轻声道:“东楼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宫里赚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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