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反观飞玄真君,从解开束缚到完全堕落,中间搞不好连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汉武帝或许还经历过万人之巅的天人交战,竭力降伏心魔后终于无奈失败,被权力异化为非人的怪物;可飞玄真君嘛,那基本就没有挣扎、没有抗拒、没有无奈;总的来看,他是顺顺溜溜、甚至迫不及待地滑进了权力的陷阱里,就仿佛苍蝇终于飞入了向往已久的粪坑。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般来说,老道士这样摆烂躺平三分钟热度的人只能玩弄玩弄权术,是没办法挣脱束缚解放完整版皇权的,所以破坏力其实也相对有限,最多是个家家皆净的力度;也算是东亚大区优秀的匹配机制之一。可现在,因为某些不方便言说的外挂,莫名其妙的巧合,飞玄真君居然挣脱了原有规则的束缚,那么一瞬之间迸发的破坏力,恐怕就……
闫阁老有知在先,非常从心的滑跪了:
“‘有客西来’,必定是指泰西的客人。如今南洋西班牙人造逆,恰恰也有一个‘西’字,谶语之意,当在于此。”
“那‘至东而止’,又是什么意思?”
闫阁老又不是天桥算命的,哪里知道《推背图》是什么意思?能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将“有客西来”扣在西班牙人头上,已经是人老成精超常发挥了;至于硬解什么“至东而止”,岂不难为人子!他只能磕头:
“臣愚鲁无知,伏祈圣上的训示。”
“文渊阁的大学士,怎么能说是愚鲁?”皇帝淡淡笑道:“至于求朕的训示,朕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只是做点猜测罢了:‘至东而止’,泰西的东面是哪里?不就是中土么?有客西来,至东而止,西方来的客人,似乎对中土颇有欲求呢。”
寥寥几句训示完毕,众人遂一起匍匐,诚心诚意地歌颂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聪明睿智,见识迥然超出常人之外,给予了他们莫大的启发——当然,这些话多半都是扯淡;欧罗巴以东浩浩渺渺,哪里就能圈定在中土一隅?以现在的局势,说西方人在图谋中东都更为妥当。但皇帝金口玉言,价值从来不在于真实,而是在于定性。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谜语,已经给所有人做了足够的暗示:
真君要弄西班牙人,罪名是“觊觎中原”。
有这一句就行了,横竖这里又不是三司合审,没有人会为西班牙人做无罪辩护。外务处的临时工们老实低头,恭敬领受飞玄真君的暗喻,不敢有丝毫的议论。虽然权威扩张,但真君依旧是往日那种阴湿诡秘的作风;他下达的命令多半是暗示,是谜语,是欲语还休的谶纬,下面的人需要尽力去猜,尽力去想,并按照猜测胆战心惊地做事。做对了光荣自然归于皇帝,如果做错了……皇帝根本就没有下令这么做,这都是内阁的自作主张,与白莲花一样楚楚可怜的飞玄真君又有什么干系?
大家都明白这个做派,所以哪怕再不喜欢,还是只有老实服从。首辅闫阁老请示完毕之后,又轮到次辅许阁老上前:
“圣上明见万里,西班牙人确有不轨之心。前日外务处的消息,说西班牙在南海处……”
皇帝柱一柱拐棍,浑不介意:
“朕没有问你们战事,你们也不必亟亟的答什么战局。这些都是你们的职守,不要到宫里搅扰。御前议事,议的都是大局。”
众位重臣默然无语,穆国公世子则嘴角抽搐。好吧,又是熟悉的甩锅发言,一推二五六的摆烂态度,“这些事情你们去办。朕的事多,要把精力放在大局上面”!大局永远不会出错,皇帝的本意永远那么是好的,有了错误只能是下面执行不力。作为随驾已久的重臣,大家都太熟悉这个套路。
但无论如何,甩锅归甩锅,摆烂归摆烂,有这样一句话在,至少默认了外务处对于西班牙事务的处理权限,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自由发挥。自己不做事,但总还允许手下办一点事,这就比后面的皇帝强上不知道多少。
即使皇帝摆烂,该请示的还是要请示,许少湖再次行礼:
“先前奉圣上的手谕,从京中调取了三千火枪兵奔赴九边防线,由戚元靖统领训练,预备着将来对北用兵、犁庭扫穴所用。如今戚元靖上书兵部,说整顿颇见成效,只是火枪消耗甚巨,大大超出预计。他对火器所知不深,因此竟不知如何……”
自火箭火枪被广泛运用于海战之后,如戚元靖一流的人物迅速意识到到了火器巨大的潜力,因此几次上书中枢,请求在防备蒙古的九边一带推广火器,借助武器的优势重新组织防线——以火枪火箭在战场上的表现来看,只要军队组织得力,足以迅速形成压倒性的战力;敌我强弱翻盘只在瞬息之间,抓住这个机遇及时用兵,纵使横扫漠北、封狼居胥,也未必是妄想。
这是足以奠定千古基业的大事,所以戚元靖的奏折筹备得很小心,很仔细,希图着能以此疏博取中枢的青目,以此为将来一展身手的进身之阶。却不料奏疏一上直入禁中,竟然引起了幽闭禁中的皇帝的注意。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飞玄真君对戚元靖海刚峰这样的人总是额外多一些关注,拿到奏折后也愿意费时间看一看;而戚元靖的文章平白诚恳,切中要害,又的确说中了真君的心事。
要知道,大安朝天子守国门,战略余地极为逼仄,九边防线一旦崩坏,骑兵七八日内就能直冲到京师城墙之外,皇帝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肘腋之患在侧,要命的祸害如梗在喉,哪怕是真君这样的摆子,都万万不敢疏忽了北边的军务。所以奏疏一上,立刻惊动天心,老道士罕见的乾纲独断,以御笔同意了戚元靖的奏疏,并调戚氏远赴九边,承担整顿边军军务的重任。
数年之间拾级而上,由世袭的军官跃升为统领边军防务的核心将领,如此跃升之快,当真令人瞠目结舌,也无怪乎戚元靖小心谨慎,时刻思危思退,但凡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都会立刻上书自贬,希望能及时抽身,避开物议。
可惜,真君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可靠好用的工具人,又怎么会平白放手?皇帝默然片刻,平平开口:
“火器是该外务处负责,外务处怎么说?”
造火器是穆国公世子的工作,所以世子出列行礼,垂头不言。
皇帝问他:“这几年南南北北修了这么多火器厂,火器到底够不够用?”
这还能说什么?世子老实道:“够用。”
“既然够用,那就不要哭穷。”皇帝道:“九边的事情,你们斟酌着办。”
“遵命。”世子道:“但恕臣愚钝,要请圣上的示下,是否以后火器厂扩建改造,乃至研制新型的武器,都要与九边,与各地的驻军沟通合作?”
此言一出,四面的空气立刻就是一滞,围聚在四面的大臣不敢做声,却都纷纷侧头来看他,只觉惊骇诧异,难以明状——要知道,什么“斟酌着办”、“商量着来”,本就是皇帝一贯下指示的做派,突出一个含糊其辞方便甩锅,从来不会明白解释;而下面的人心领神会,也绝不会没有颜色的逼问这一句。什么都问清楚了,责任岂不就是皇帝的了?
大概是数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反问,连真君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后才照例阴阳怪气:
“你倒是很会问。可惜,如果是其余的内阁学士作答,就不会多问这么一句。”
世子很认真地回话:
“那是当然。内阁大学士都是学富五车的高人,天下的事情没有不明白的。但臣那点可怜的墨水,连‘子曰’、‘诗云’都不认得几个,要是再不多问问,只怕会坏了圣上的方略。”
飞玄真君:…………
说实话,要是别人这么回一句,那老道士非得怀疑他是有意讥讽藐视皇权不可;但世子说这么一句……哎,什么“可怜的墨水”、“大字不认得几个”,确实也不像是谎话。这样平铺直叙的说出老实话,反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效力。
在朝政上说实话总有意料不到的作用,皇帝竟一时愣在了原处,没有立刻回话。而世子的神经人设不倒,居然又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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