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精深微妙,的确是在中枢混了几十年的不二心法。即使以闫东楼的精明狡诈,闻之也不由叹服,只是心中仍有不解:
“既然如此,首辅为何又要我悄悄的去送股本……”
“朝堂斗争嘛,就非得你死我活不可?”闫阁老神色淡定:“送一点股本算什么?老夫和许少湖斗了七八年,每逢十五还常常相约着赏月呢。”
说到此处,纵使闫分宜久经磨砺,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实话讲,他与许少湖明枪暗箭的算计了这么多年,但抛开公事不谈,彼此在审美及爱好都颇有相似的地方;即使谈不上心心相印彼此知音,至少也有点惺惺相惜的情分在。如今裕王监国高肃卿声望日隆,清流中旧人迟暮新人上位,许少湖的权势亦有江河日下之势。闫阁老独居内阁抚今追昔,难免有不甚唏嘘的感慨。
流水落花春去也,他闫分宜拼尽了全力攀附上如今的位置,但内阁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沉舟侧畔千帆竞发,再不是昔日的模样了。想起往日相爱相杀的情谊,纵使铁石心肠如闫分宜,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当然,这不合时宜的触动只闪过了一刹那,闫分宜随即恢复了从容,殷殷教诲儿子:
“我的这些话,你一一都要记住。”
小阁老恭敬点头,心中大为钦服。他之所以再三劝谏父亲,不愿与穆国公世子为敌,一面是真不想对上这样强劲的敌手;另一面也是余情未了——喔不,余钱未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和世子在海贸上的合作依旧是推行顺利、畅通无阻,甚至靠着什么飞玄真君号震慑蛮夷,收入还有进一步上涨的趋势。在这样一片光明的钱景面前,怎么能仅仅因为一点莫须有的面子问题,就悍然与亲密的合作伙伴翻脸呢?!
不能拼命呐!拼了命还怎么赚钱?
正因如此,小阁老多日以来劝说无效,心中不是没有过抱怨的,总觉得是犬父太过倔强,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面子耽搁了自己赚钱的大业。但到了现在,小阁老才不能不心服口服,实实在在的认识到了亲爹的本事——反对世子是工作,亲近世子是生活;明面和世子斗个昏天黑地,难道就妨碍了大家私下一起合作吗?
不相干嘛!
闫阁老在内阁中和世子斗争,小阁老在海贸上与世子合作。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一想通了这点,小阁老立时便是豁然开朗,并且心悦诚服了——他这碗水到底还是浅了点,怎么能和闫阁老这种段位的高手媲美!如此深谋远虑的眼光,自己还是要学习一个。
他恭顺道:“儿子明白爹的意思,一定给几位亲近的大臣都打好招呼。”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闫阁老语气漠然:“我知道,自从我当上这个首辅之后,手下多得是人叽叽喳喳,都说我老了,糊涂了,该做的事情不去做,反而日日和一个小辈为难——他们知道什么?老夫我在内阁干了十年了!十年里我治了那么多人罢了那么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留个心眼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我敢打这个盹吗?!”
小阁老悚然而起,束手侍立,大受震撼之至;此时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到口中却只有一句:
“首辅高见!”
·
敲打完毕震慑完毕,闫家父子数日以来的隔阂也一扫而空。正要推心置腹,再聊一聊朝局上至关紧要的某些机密。却听书房外嘎吱一响,刚刚才离去的亲随竟然又推门走了进来。
首辅密谈时居然随意打断,委实是极大的无礼。但此人毕竟是府中家生的心腹,闫阁老皱了皱眉,并未发作:
“什么事?”
“是内阁值房刚派人送来的公事。”亲随惶恐行礼:“说是要请阁老明日裁夺的……”
“哪里来的公事这么紧急?”闫阁老大为不悦:“老夫今日就在文渊阁当值,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体!”
亲随小声道:“内阁值房本来也不敢打搅阁老。只是……只是这些公文都盖着什么‘宗藩改革小组’的章,似乎是穆国公世子让送来的……”
闫阁老:…………
方才还在以远大眼光高谈什么“倒穆是工作,亲穆是生活”的闫阁老,脸色忽然变得相当可怕了。
小阁老见势不妙,赶紧起来,大声呵斥这莽莽撞撞的亲随:
“再怎么样的紧急公文,哪里有这么赤眉白眼就往里送的?还不滚快出去!”
亲随答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往外走。但在合上房门之前,此人却忽的又想起一事,于是冒险再提醒了一句:
“好叫阁老知道,穆国公世子还说,他已经把后续的流程都安排好了,只等阁老这边的消息。要是——要是公文拖延太久,怕是有伤朝廷的规制……”
话还没说完,已经七十出头的闫阁老忽的暴起,以一种少年人的敏捷抓起了旁边的砚台,直接砸了过去:
“伤你妈的头!”
·
适当的愤怒总是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诚哉斯言。
第69章 回响
李时珍是在五月十七日进的京, 进京后都来不及休整,隔日就被请到了宫中为皇帝诊脉。这位名垂天下的药王只是搭了一搭皇帝的脉,立刻就做出了诊断:
“应当是后脑被重击所致, 以现状看病情不算严重,但要用活血化淤的药慢慢的化开血块,也要不小的功夫。”
虽然重病, 也要体面。皇帝仰躺在宽大的御榻上一言不发, 全由嘴替李再芳帮他问话:
“敢问李太医,这病有没有什么妨碍?”
虽然因为金丹触怒圣意, 被人一脚踢到了湖北。但老登做事还是相当之有逼数的, 最暴怒的时候也没有撤销掉李时珍在太医院的编制,甚至工资都是照发不误, 只不过让衙门特意存起来等日后发放而已。这样特意的高抬贵手,就为今天的事情留足了回旋的余地,所以李时珍也很诚恳:
“回公公的话, 脑子上的事都是不好说的。这样的病症,药石效用总不会太大,还是要注意保养。”
李再芳的嘴角抽了一抽, 心想这李太医到湖北走了一遭, 怎么脾气丝毫也没有改。好不好治是一回事,在皇帝面前的回话又是另一回事;难道陛下殷殷垂问,是真想从你口中学什么医术药理不成?人家不就想要个态度嘛!
想要个态度却只换来两句硬邦邦的实话, 这样的对答谁会喜欢?也就是现在实在离不开李太医, 否则飞玄真君非得将人再赶到一万里以外不可。
李再芳只能设法敷衍局面,又取出这几十日以来太医们写的脉案和药方给李时珍参详。事实证明, 李太医这样的脾气既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怼真君时让人心惊胆战, 但怼别人时就格外赏心悦目了。他看了一遍药方后很快指出,太医院开的方子基本都是温吞水,吃不坏也难吃好,更谈不上什么对症下药,就连外敷的方子中,也特别减轻了部分刺激性药物的用量。
这算是太医院敷衍皇帝的照常做派了。眼见飞玄真君面色不快,李再芳赶紧出声呵斥:
“敷衍搪塞、浮皮潦草,这都是何等的心肝!在君父面前都是这样丧尽天良的做派,何况乎其他?真正是欺天了!”
自从先朝武宗皇帝大好年纪被太医院医给得蹬了腿之后,当今圣上就对京中的医生颇为怀疑,言行之中多有敲打;所以李再芳当众怒斥御医也毫无心理负担——要知道,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生平的爱好之一,就是生病了之后自己给自己开药方,从不假借京城庸医之手,要不是如今受伤太重实在不敢试药,说不定已经在派人熬十全大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可能正是因为死活不信太医院,真君才能自自在在作妖这么久呢——祸兮福之所倚,这就是大安特产的地狱笑话。
李时珍对太医院同行的医术和品德一直都颇有腹诽,但听到内廷总管如此大声抱怨,纵然默然片刻,还是决定为同行分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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