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他或许只是被别的事情绊住脚了。”
“好吧。”阿福小声呐了一句。
小孩退下了,回到自己房里去,夜间留下的烛火幽幽地晃着,谢霖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背影,心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担忧。
游筠的出现是突然的,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又透露着他异于常人的能力,谢霖有想过,或许在某一天,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会同他不请自来一样不告而别,只是他自己已自顾不暇,于是没有分出旁的精力忧心此事。
但阿福不一样,他比谢霖更不了解游筠,所有的交际线穿起来,便是在搬家宴那天见到了自家主子的朋友,醉酒照顾一夜,主子的朋友成了自己的东家,接着便是受雇于人,两人关系有头有尾,充满正当理由,游筠又是个四处留情的性子,阿福自然难以避免地信任和被吸引。
可那个如暗夜中游出的黑蛇一般的男人,已经毫无理由地消失了一个月。
谢霖搂了搂怀里的汤婆子,在黑夜中抿紧了嘴唇。
次日上朝,谢霖仍早早地等在中宫门口,天边旭日升起,谢霖看着宫门两侧种着的桃花,嗅着空气中的暗香,终于是掩过了自己身上难闻的药气。
这药水一日三次地喝下去,身体也没有好受到哪里,疼痛常伴呼吸左右,咳嗽也嘶哑难听,昨夜又是一夜无眠,今早便早早出门了,清晨闻闻花香多少是舒服些,只是难免会胡思乱想。
自己若是某一天暴毙在宫门口,等不到纪渊凯旋,也看不到他登基,这些日子的忧虑可就全无意义。
这样想着,居然有些好笑,自己正值壮年,却像是在与老皇帝相比谁活得长久。
他这样对着花笑,忽然听到耳后一低沉嗓音:“春花虽美,不及先生分毫。”
声音就响在耳边,谢霖一惊,旁撤一步,转回头来,晨光中一位高大男子,正对着他笑。
“乐王殿下。”谢霖垂头见礼。
纪廿抬手扶起,笑着说道:“抱歉,惊扰先生了,只是小王见先生人花相映,情难自抑。”
两人本没有多深的交情,除了当年弘文馆一见,后来再聊的话不超过十句,如此贸然夸赞,实在有些不妥。
“王爷过奖。”谢霖答谢,自从上次交谈时他察觉到纪廿可能在监视纪含后,他便对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乐王心怀警惕,毕竟乐王虽然素以游山玩水、淡泊名利闻名,但也是北境大藩之一,如今还久居京城,参与议政,能不知不觉做到这个份上,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忽然之间,谢霖想起一件事:自己当时在狱中长跪求情的时候,见到了正要去寻皇帝的纪廿,被他挡住了脚步,还留了一把伞给他,只是自己当时只顾着与皇帝交谈,忘了这一茬,想下想起来,谢霖又要躬身。
“多谢王……”
“你腿还好吗?”
两人话音碰了头,谢霖连腰都没弯下去,手臂便被纪廿抓住了,有力的手掌托着他起来,纪廿笑的十分温和:“小王一直担心先生身体,想着拜访问候,却被出兵北伐一事耽搁了,那天先生穿着单衣在雨中跪了那么久,腿还好吗?”
男人嗓音十分低沉,语气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像是饱含真心。
“一切都好,多谢王爷关心。”谢霖规规矩矩地回答,却换来纪廿笑出了声。
“先生可太拘谨了。”
谢霖抬眼看他,纪廿比他高出半头,样貌继承皇家一贯的清俊,现正笼在晨光之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柔和了那人脸上所有的棱角,一双深瞳闪着温柔的光。
“你我之间,生分了呢。”
男人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本就低沉的声音更不好辨,可毕竟是如今皇帝身边红人,谢霖只好弯起嘴唇笑对说道:“王爷说笑了。”
一阵冷风扑来,吹落三两粉花,谢霖背过身去捂着嘴咳嗽,伴随金属音的嘶哑声淹没在风里。这两天就是这样,虽然喝药控制着,除了晨起刻削,平时也只是呼吸痛,但若是凉风一激仍会咳嗽,且一咳就停不下来。胸口强烈的起伏难移控制,谢霖念着纪廿还在身边,想忍下来,但许是没料到今天刮风,衣服穿少了些,居然一直咳个不停。纪廿也关怀地帮他抚背,甚至高大的身体转了个角度,护着谢霖不被风吹。
咳了好一会,谢霖终于平复下来,垂眼瞥一下手帕,果然又沾了血,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起来,向纪廿道谢。
男人依然笑弯一双眼:“别谢我了,我们才见一会,你都要谢我几次啦。”说着,招过旁边的小厮,取过大氅就要给谢霖披上,完全不顾谢霖的拒绝。
“你穿的太少了,”纪廿说道,“春日早晚寒凉,还是要多穿些。”
谢霖只好无措地笼着衣服,纪廿不让他道谢,只是关心他的身体,问了问咳嗽的症状,表情严肃起来:“谢大人这咳疾确实古怪,要不来小王府里一趟,小王为皇兄求炼丹药,认识了不少世外行医的高人,不如请他们来治一治。”
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贪食丹药,以求长生不老,崇明帝也不例外,自从身体每况日下之后,便遍寻丹药,只是谢霖没想到,居然是由纪廿负责此事。不过他并不迷信长生不老,只觉得丹药一类只是大补的药丸罢了,于是只好婉拒。
他并不想与纪廿有过多的交集,这人面上笑得温柔,却总令人心里觉得,这笑还没游筠笑得真诚。
中宫前到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也有人看到了正在交谈的二人,谢霖借机打住了话题,只是纪廿却在这件事上显得过分执着,一再邀请谢霖去他府中诊治。
“小王静待先生到来。”纪廿最后说道,言毕,转身离去。
纪廿的邀约固然诡异,谢霖回到家去却更是被眼前情况惊到了:许久没有出现的人正站在院子里的两棵桃树之间,一身熟悉的黑衣,两皮腰带将窄瘦的腰身勾勒出来,另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门口,不知在笑着说些什么,清风拂起下裳裙摆,两三片淡墨的竹叶点缀其间。
谢霖愣在原地。
那背影过分陌生,却给人一种不应这么陌生的感觉,风中跳动的竹叶形状与他手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望着那个背影,海啸一般的委屈便打了过来。
他无法挪动,像是被钉在原地,心脏瞬间剧烈跳动,彰显自己的存在,呼吸也滞涩起来,在他尚未意识到的瞬间,泪水浸没眼眶。
“花好看还是我好看?”黑衣人正歪着脑袋,笑着对对面的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睛。
“你你你,是你好吧。”背影随着说话的声音轻轻晃了晃。
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向来谨慎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着声音叫道:
“子敬……”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回头。
无数个难以支撑的夜晚——这样的转身几乎出现在每一个谢霖难以支撑的夜晚,或许幻想,或许做梦,或许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希望纪含可以平白无故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这样回头,然后回身抱抱他。
梦倏忽地成了真。
纪含真的就这样毫无预期地出现在他院子里了,伴着春日的微风和初盛的桃花,比他梦想的每一个转身都更美好。
这位最了解他的老朋友,可以明白他一切难言的悲伤。
素来稳重的谢霖扑了过去,将纪含抱在怀里,在冲过去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觉得自己残破的身体无法承担这样激烈的情绪,可以在抱住纪含的瞬间,他又释然了。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人接纳了他的激动,情绪如水一般倾泻消罔。
纪含身上是一如既往的竹林清香,草木的香味,在春天尤其,谢霖只在冲上去的那一瞬间激动,很快又克制下来,后撤半步,可眼睛依然贪恋地望着纪含。
“你瘦了。”温和又清冷的声音响起。
纪含牵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纵然谢霖穿得很厚,却依然精准地下了论断。
谢霖喉头梗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游筠笑着晃过来,横在他二人中间,冲谢霖说道:“我的功劳,快谢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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