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忽然明白,那种情绪不叫做悲伤,而叫孤独。
“孤独”二字在他心里有了具象的诠释,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极目远望找不见一个可依靠的人,哀乐皆自己担着,走在风雪里,别人的喧闹里,和无处停留的黑夜里。
正想着,前面的大门忽然打开。
门两侧守卫垂首行礼,龙荧姗姗走了出来。
第36章 凡心
和龙荧一同出来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很胖,大肚铁臂,是个半甲人。女的也是半甲人,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红裙款款,四肢都被遮住,只有低头或侧脸时隐约看得见她颈后露出的甲片。
“黄门主,柳夫人,告辞。”
龙荧向两人道别,转身欲走,胖的那个黄门主叫住他:“哎,龙左使去哪儿?今夜云梯封了,恐怕不好出城。”
龙荧问:“出事了?为何突然封云梯?”
黄门主道:“不知啊,这得问公孙老头,不仅封城,还要全城搜人,怪哉……”
“……”
江白昼在暗中看着,只见龙荧听见“公孙”二字微微一愣,显然是担心他,但不便于表现出来,只好冷着一张事不关己的脸,继续和那二人并行。
从这里往正门口走,途经一片花园。石板路开辟在花园中间,道路两侧每隔几步就有一名守卫,一直排到大门外。
黄门主当这些守卫是死人,毫不避讳地对龙荧说:“刚才没来得及恭喜龙左使,我在此补上一句,往后你就是殿主的自家人啦,看大小姐分别时对你恋恋不舍的模样,显然已经离不开你了。”
龙荧面不改色,不应也不反驳,他在同僚面前一贯冷淡,黄门主不介意,自顾自说:“上回邀龙左使来我机枢门小坐一事,左使考虑得如何了?”
龙荧道:“有闲时一定去。”
黄门主笑了笑,目光在龙荧身上逡巡。他的眼神非常奇怪,仿佛一个木匠在打量一块珍贵的木材,满心想的都是锯断它的哪个部位,才能将它打磨完美。
龙荧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不由得猜测:这黄启老贼恐怕也知道姬世雄的秘密,姬世雄做那么多半甲人试验品,不可能亲自动手,他铁定是帮凶。
这么一看,贺求平知道,黄启也知道,飞光殿上下蛇鼠一窝,真不怕遭天谴。
两人又闲话几句,旁边的柳夫人一声也不吭,直至分别。
出了大门,龙荧往左边走,那两人往右边走,待走远了些,再也看不见人影,龙荧的脸色彻底放松下来,快步离开灯火通明的长街,拐到一处暗巷,见左右无人,才悄声道:“我发现你了,昼哥哥。”
“……”
江白昼略感惊讶,施施然现身。龙荧一下抱住他:“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江白昼身上有没散尽的潮湿,脸颊与发丝冰凉如水,贴住时却能嗅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龙荧轻轻吸了一口,浑身都暖了起来。
“我怕你在公孙府出意外。”
江白昼摇了摇头:“我把信和骨灰都送到祖父手里了,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要抓捕我,可能是有话要问吧,但我无话可说,不想再见他。你在飞光殿的进展顺利吗?”
“嗯,姬云婵还算机灵,没露馅,几句话就摆平了她爹。”暗巷无灯,龙荧把江白昼往更深处带了带,两人一起倚在墙上,他又说,“但她毕竟是姬世雄的女儿,即便她对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也仍然是姬世雄的亲生女儿。”
江白昼明白了:“你觉得她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龙荧点头:“她还小,不太明事理。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恐怕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了。她害怕父亲,但姬世雄不舍得对她下杀手,最狠不过是让她失忆,他们血浓于水,万一将来事发,她也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出事,无动于衷。”
“血浓于水。”江白昼喃喃念了一遍,神情怔怔的。
龙荧终于察觉他的异常:“你怎么了?昼哥哥?”
“……”
江白昼迟疑了片刻,忽然双手抓住龙荧的衣襟,身躯无意识地微微前倾,这是个近乎依靠的姿势,“我不开心。”他破天荒地命令道,“你哄哄我。”
龙荧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白昼脸上依旧没有丰富的表情,他似一块冰,晶莹剔透却冷漠,但此时冰面突然绽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不曾示人——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的喜怒。
“我、我怎么哄你?”龙荧突然结巴起来,无所适从,“亲你一口行吗?”
不管行不行,龙荧直接亲了上去。
江白昼的唇也潮湿,触如春雨灌地,嗅若百草流芳,龙荧起初轻轻地吻,见他主动张口就忍不住了,恶虎似的用上蛮力,好的坏的癖好一并发作,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将人抵在墙上发狠地亲吻,直吻得江白昼气喘,连睫毛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龙荧逮住他难得的缝隙,往里面吹热气:“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江白昼说不出口。其实他是不愿承认的,心里不肯受凡尘俗世牵连,连提都不想提。但龙荧不傻,看他犹豫的模样便猜到七分:“公孙氏惹你不高兴了?”
江白昼点了点头。
“你祖父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只是……哭了一场。”
龙荧明白了:“看他伤心,你也伤心了是吗?”
江白昼觉得不是:“我没伤心,我只觉得他可怜,我爹更可怜,你也可怜,你们都是无枝可依的人,孤独活着。”
“……”
龙荧不知自己怎么也被牵扯了进去,可江白昼明明就是伤心了,偏偏嘴硬,但他并不揭穿:“能活着就不错了。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可怜,后来脱离那种环境再低头看,下面的可怜人成群结队,和他们一比我受的苦算得了什么?你祖父就更……”
龙荧止住话音,后半句没说。
他对上城区颇有几分仇恨心态,对姬云婵如此,对公孙博也如此。在他看来,上城区没一个人值得可怜,他们的荣华富贵建立在无数白骨上,伤心苦痛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的无病呻吟。
谁能一辈子没点挫折?怎么他们的挫折就那么高贵那么稀罕,值得人反复念诵甚至心疼?
但这种话在江白昼面前说就很无理了,龙荧才脱口就有点后悔,幸好江白昼没生他的气,反而说:“你说得对,是我不知人间疾苦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哥哥。”龙荧说,“你太善心,看谁都可怜,但人皆有两面,你祖父一面是痛失爱子的孤弱老人,另一面却是杀伐果决的公孙家主,三大世家一样做派,嚣张跋扈招惹不得,谁若犯在他们手里,即便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某位公子的马车,也会被以大不敬之罪砍头示众——他们自诩皇室后裔,特别尊贵。”
江白昼默然。
龙荧抱着他说:“哥哥,你若动了凡心,先学会别被凡人蒙蔽,没人值得你伤心。”
喧嚷的夜里,只这一隅安静。
江白昼似懂非懂,龙荧又凑过来亲他。这个吻带安慰的意味,细细啄他的唇,也带几分珍惜,珍而重之地汲取他的温度,吻毕轻声说:“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伤心,最好是痛不欲生,离不开我。”
江白昼微微一怔,龙荧的口吻很像开玩笑,重复刚才那句:“人皆有两面,我的另一面哥哥也没见过呢。”
“……”
不给江白昼细想的机会,龙荧牵起他的手,带他在暗巷中穿梭,同时将话头岔开:“既然云梯被封回不了下城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天涯。”
“‘天涯’?”
“是上城区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亲手砌出来的天涯。”
龙荧轻车熟路,带江白昼巧妙地绕过一队又一队搜查兵,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高耸的墙壁前。这道墙比公孙氏和飞光殿的围墙加起来还要高,高而坚固,是上城区最不可攀登的防御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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