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心生好奇,手脚并用爬到岩石上,坐在公孙殊身边,他问:“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太阳有那么好看吗?”
公孙殊发现是他,难得露出笑容:“我看的不是太阳。”
“那你看什么?”江白昼睁大眼睛,拼命往海的尽头看。
海平面辽阔无边,除了一颗坠入深海的夕阳,什么都没有。
公孙殊指着夕阳说:“我想家了,我的故乡在那个方向。”
“故乡。”
江白昼学会了这个词,但当时他还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包含的情意。
他是个喜欢装大人的小孩,正经,严肃,板着脸。
公孙殊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果真是江烛的儿子,和她一模一样。”
江白昼没吭声。
公孙殊自言自语道:“你长大后,不要再学你娘了。”
江白昼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他问:“既然你想家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五岁的他能懂的,公孙殊轻叹一声,苦笑:“我可能……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
他摸了摸江白昼的头,口吻哀伤:“白昼,你我父子一场,爹爹有一事相求,你愿意答应吗?”
“什么?”
“如果我死了,请你送我魂归故里。”
……
迄今已经十九年。
后来,江烛葬于深海,公孙殊埋骨荒丘。
江白昼为实现当年的诺言,把他父亲的骨灰带了出来。
其实,他对公孙殊的感情是同情大于一切,这份同情与公孙殊的其他遭遇无关,仅仅因为他客死他乡,江白昼忘不了那天的夕阳。
一个永远也回不去故乡的人,是什么心情呢?
江白昼长大之后理解了。
他推己及人地想,若是他客死海外,再也回不到无尽海,恐怕会永生永世死不瞑目。
他眷恋海风,想做无拘束的海鸟,或是一株扎根于山顶的野草,直面阳光,吸收雨水,叶落便化作泥,成为海岛的一部分,腐烂至永恒。
这是江白昼的愿望。
但也不太能算作愿望。
他是个个人意识十分淡薄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也没有目标,不想成为某种人,因此,他的愿望能否实现,其实他也无所谓。
他师父说,这是因为他还没遇到无能为力的事。
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愿望呢?
江白昼不赞同这一说法,但也无意争辩。
他没有愿望,却有使命。
他要接替他师父,登上祭司之位掌管神殿,用一生来守护无尽海的和平。
神殿对祭司有严格的要求。
继位要举行授冠大典,授的是海神之冠,一旦礼成,便意味着,祭司已将生命献于海神,从此,须得断情绝爱,生死同海潮,永世不得再离无尽海半步。
江白昼只能在授冠之前出海,待安葬好他父亲,解决心头疑问,他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去,做一个凡心永绝的大祭司。
给龙荧讲述的时候,江白昼隐去了不便明说的背景,粗略地讲了讲他父母的悲剧。
龙荧竟然问:“昼哥哥,如果你是你娘,你会怎么选择?”
江白昼被问住了:“我没想过。”
他并未敷衍,认真考虑之后说:“他们不远万里相逢一场,是为缘分,但缘有尽时,不可强求。如果我面临我娘当年的处境,我会选择道别,不会把我爹带去他不该去的地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相聚与分离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
龙荧低下头,好半天没再开口。
过了会儿,他似心有不甘,突然对江白昼道:“哥哥,你会这样认为,是因为你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分离是极其可怕的事。试想,你再也见不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了,怎么办,你不伤心吗?”
“唔,你说得有理。”江白昼竟然赞同,但他又说,“可我没有想见的人——不对,你或许算一个。”
龙荧心口猛地一跳:“或许?”
他们在房内对谈,饭菜已经冷了,莲花灯烧掉了半盏油,光亮弱了一些。
昏灯下最易生暧昧,江白昼虽然无意,却将龙荧的心高高吊了起来,他犹不自知,单手扶案,侧身靠向龙荧那边,说道:“我在家乡也爱僻静,不常与人来往,这边只认识你一个,对我来说,如果有人能称得上‘想见’,当然只有你了。”
“……”
他一靠近,龙荧就腰背僵直,下颌微微绷紧,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看他。
似乎有点可怜,又期待他做什么似的。江白昼觉得莫名,但他没忍住伸出手,顺着某种无声的指引,按住了龙荧的肩头。
龙荧当即贴上来,几乎是将自己主动送进他怀里。
江白昼撒手也不是,抱也不是,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江白昼先开口:“你做什么?”
龙荧的神情十分无辜又不解:“我正想问,哥哥要做什么?怎么话说到一半,突然抱我?”
“……”
第16章 天机
龙荧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有够精湛,可的确是江白昼先伸的手,他也甩不脱干系。
算了,抱就抱了,江白昼不计较。
他简单吃了几口,将碗筷推开,问龙荧:“你们这里的人,都像你这么热情吗?年糕似的,总往别人身上招呼?”
“……”龙荧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只得抹黑群众,他说,“是啊,下城区冬长夏短,总是冷的,为了取暖大家就不得不抱在一块休息,久而久之……咳,但也不是见谁都要抱,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做。”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江白昼信以为真,感叹了句:“民风好开放。”
龙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晚饭之后,天色彻底黑透了。
江白昼要去走亲戚,龙荧是他的引路人。但他们并不打算直接登门拜访,当年公孙殊和江烛私奔,公孙氏作何反应旁人不得而知,想必是十分不满的,况且牵涉到无尽海,江白昼的身份存在隐患。
谨慎起见,他决定趁着夜色,先去上城区探上一探。
他担心认错门,问龙荧:“公孙氏只有那一家吗?”
龙荧道:“名门望族只那一家。”
江白昼点了点头,随身携带着他爹的骨灰,替后者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一个月前,江白昼出海之前,整理公孙殊的遗物时,在他爹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捡到了一本书。
这本书掉落在书柜的缝隙里,以前江白昼从未注意到,他捡起一看,是岛上流行的传奇故事,但令人惊讶的是,书内的空白处竟然有公孙殊亲笔留下的记录。
那些记录内容繁杂,语序凌乱,大多是写他和江烛又因某些事情发生争执了,他恨江烛冷血冷情,年复一年地折磨他,不肯给他一个解脱。
偶尔也有喜事。公孙殊深深迷恋自己的妻子,他写:“今日生辰,小烛送我一盏桃花灯,原来她心里还有我。”
此后接连几页,书上字迹工整了许多,从字里行间依稀可以窥见他落笔时的温柔。
但好景不长,他们几乎日日争吵,吵到一定程度,索性对彼此避而不见。
公孙殊的笔调也随之转为落寞。
江白昼耐心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将每个字细细看过,最后一页的笔迹格外凌乱,公孙殊不知因何情绪激动,甚至写了一堆错字,江白昼再三辨认才看清楚:
“近日小烛总避着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琢磨些什么。我自作多情,以为七夕将至,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竟不是。”
“她总疑心于我,可明明是她更鬼祟。”
“果然,果然!她有事瞒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吓破了胆……此等天机,她唯恐我泄露出去!”
上一篇:昔尘
下一篇:世子何时能发现他是替身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