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下(213)
太监们勤恳办事,到未时已打杀了三四百只鸟雀,这时群玉殿外出现一个人,叫住几个正在打鸟的太监,附近的宫人见了他,争着围过来堆笑请安,人人都想抓住机会讨好这位权势熏天的内侍行首王德钧大人。
当下早有人搬来铺了鹅绒锦垫的花梨木太师椅请他落座,一个机敏的小宫女献上香茶,脆生生娇滴滴说:“王大人,这是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用青竹露煮的,您尝尝。”
王德钧端起茶碗,冲她蔼然一笑,小宫女心口扑腾,两腮已染了嫣红,她入宫三年,还是第一遭见到王德钧,早听说这位大人在太祖当政时期就是皇宫里的掌印太监,先后服侍过两代君王,每一时期都深受重用。到今上即位,恩宠达到顶点,不但任命他统领四司、八局、十二监,还为他特设官职“宣政使”,官居四品,与士大夫地位相等,可参议朝政,是历朝宦官中罕见的殊荣。
更可贵的是,人家王大人不靠溜须拍马发家,凭的是真才实学,他勤谨周道,通文墨,善治事,且文武双全,太、祖时曾任天雄军都监,负责押运粮草,协助曹彬、潘美诸将北伐。去年蜀中暴民李顺、王小波发动叛乱,攻占益州自立为王,他又被委任为剑南招讨使,前往蜀中平乱,一举剿灭反贼,为官家除去大患。论功绩朝中大部分文臣武将都比不上,所以官家为他加官进爵,也少有人敢提异议。
小宫女还知道,王大人才干卓越,人品也好得没话说,待人谦和宽宏,最是怜贫惜老,宫里受过他恩惠的数也数不清,有的还悄悄给他立长生牌位,提起他就感戴得眼泪哗啦。还有,听说王大人的模样也是百里挑一的,如今瞧着不过二十来说,比戏文上说的风流公子还俊呢。
耳听为虚,今日亲眼所见,她才信了真。王大人果真俊眉秀目,面如秋月,三庭五眼挑不出什么毛病,脸上洇着祥和之气,令人观之即生亲近之感,这么一个风华翩然的美男子对她微笑,她能不脸红?
王德钧喝了一口茶,问那些太监:“你们是哪个宫里的,谁让你们在宫里打鸟?”
一个领头的答话:“禀王大人,小的们是直殿监的,因这几日宫里飞进许多鸟雀,肆意在宫室间筑巢,乱洒粪便,日夜喧叫,御苑里结的果子也被它们啄坏不少,管事的张公公怕吵到众位娘娘和皇子帝姬,命小的们打杀外来杂鸟,天黑前必须完工。”
王德钧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鸟儿原不懂王法礼数,何苦赶尽杀绝?你去转告张公公,就说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宫中不宜杀生,让他改用竹竿驱赶便是。至于打扫鸟粪,确实给你们直殿监添了不少负担,就由我本人出资,每月多给你们每人五两月银,你们意下如何?”
太监们欢喜叩谢,个个称颂王大人乐善好义,既怜惜生灵,又体恤下情。
王德钧交代完,准备走了,微微抬眼向人群里望了望,那小宫女灵醒地上前用托盘接住茶碗,王德钧和善地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三两重的小银锭,连同茶碗一道放上托盘。
“拿去买双新鞋吧。”
小宫女惊忙低头,将一双褪色的丝鞋藏到裙裾下。皇宫里的奴仆分三六九等,底层宫女薪俸微薄,她出身寒门,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补贴了家里,一双鞋得穿一年,缝缝补补,颜色都洗败了。旁人看了只笑话她,都没拿来当回事,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王大人会留意到她一个贱婢脚上的鞋子,并从中体察出她的尴尬困苦,若不是生就悲天悯人的情怀,心思怎会这般细腻体贴。
她泪珠喷涌,一下子深深跪倒,心想王大人真是世间少有的大善人,老天有眼,定要永远保佑他。
她和众人的想法都在王德钧算计内,古人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可世人大多目光短浅,轻易为小恩小惠迷惑。他从小会做表面功夫,经半生试验,更深谙收买人心、虚与委蛇之道,既然大众倡导隐恶扬善,他就为自己打造“大善人”的口碑,顶着这块招牌办事便可事半功倍。
王德钧离开群玉殿,过春景阁,向临华门方向走去,花、径旁忽然钻出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那人近前向他请安,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大人,段大人请您去东府,说有大礼相赠。”
王德钧平淡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那侍卫跟在三步后,二人一前一后出了临华门,再由拱宸门出宫,骑上两匹快马来到马道街正街。王德昭在此地有一座宅院,乃官家御赐,完全按公侯规格营缮,占地十亩,前后五进院落,正门刷朱漆嵌铜钉,两边各摆一尊石狮子,门上悬一金字匾额,上面御笔亲书“敕造宣政府”。
马蹄方停,早有门房的人出来迎接,打开偏门,让主人和坐骑入府。王德钧和那侍卫径直行到第三重院子才下马,二人去到一座厅堂,王德钧落座,侍卫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和另外几个锦衣仆从一道押来一名双手反剪受捆的青年。
王德钧脸似静水兴波,直勾勾打量那青年,对方同样面露诧色,相似的表情落在相似的面孔上,外人就更难分辨了。
王德钧定力较高,随即恢复沉稳,问属下:“这人哪儿弄来的?”
侍卫谄媚道:“今早段大人带人从街上捉回来的,说对您大有用处。”
王德钧眼帘低垂,又问:“段起山人呢?”
侍卫回道:“他说回家准备东西,迟些时候过来。”
那被缚的青年就是钟离宝,早上他在竹竿市买烧饼,不意遭一伙打手袭击,稀里糊涂被他们绑来此地。开始还骂骂咧咧地暴躁,见到王德钧立时傻眼,这人就像他的亲兄弟,五官脸型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他嘴巴周围有一圈没刮干净的胡子茬,眉毛较浓密,而对方白白净净不见寸须,喉结也不如他明显,看样子八成是个太监。
小偷骗子反应快,他转眼省悟:“这人与我相貌近似,跑不了就是商荣的仇人了,抓我来准没好事!”
危机感加重,他不吭声了,低下头去静想对策,王德钧善于看人,瞧他的态度就知是个伶俐后生,大概猜到段起山捉他来的用意,命人带下去好生看管,内心难得地呈现茫然,烘托着许久未有的犹豫情绪,但过不多久便打消焦虑,且等段起山回来再说。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天色将黑,那惶如丧家之犬的人鼠窜而来,赶跑周围人,满头大汗地拉住王德钧,浑身瑟瑟发抖。
“恩儿,不好了,商荣和赵霁来开封了!”
这人显然吓坏了,忘记王德钧的郑告,又以长辈身份称呼他的旧名,不过不能怪他,他带来的这个坏消息也让王德钧尾骨生寒,刷然起身道:“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段起山不敢撒谎,如实交代了之前的经历,说话时不停心虚回避王德钧的生冷注视,支吾辩解:“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出现,被赵霁当街叫住,躲也躲不掉。吃饭时看他们起了疑,一时心急想除掉他们,怎料这二人练出通天的本事,竟躲过了南府里的机关。还好我跑得快,否则性命不保。”
祸事已出,咒骂于事无补,王德钧冷冷一笑,直截了当讽刺:“太师叔,您已到耄耋之年,定力怎得如此之差,这点修为,再重生几次也干不成大事啊。”
段起山依靠他才得到今时的地位,被挖苦只能讪笑应承,讨好道:“恩儿,不,王大人教训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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