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06)
不等回答,又抛出另一个问题:“去请国医了没?”
如盘子这种情况,肯定有专人一直在调理。郁容自觉不比御用国医,当然,情况紧急,救人为上,暂且就不要计较诸多。
“随扈中有无急治哮病者?”
李严一一回答:
“大殿下确实带了药,因落水受潮而不能服用。
“甫一得知大殿下落水,便已着人去了太医署请国医大人了。又有诸人前往破枪苑请陛下与主子。
“今日几位殿下没带随扈,陛下派了一名金刀护卫跟着大殿下,被他遣去照应三殿下了。
“府中医者尚在活死院,相距太远,恐是赶不及,其余人中有略通医术者,却对吼病急发束手无策。”
郁容抿了抿嘴。
据他目前对旻朝医者的了解,透过医书记录的信息,可知擅长治哮病者确是寥寥无几。
也难怪,管事当机立断,连圣人与聂昕之的面还没见到,自作主张跑来寻他。
大抵是受聂昕之的影响,无论是嗣王府的,互相了解尚不够深的一众,或者早已混熟的逆鸧郎卫,皆对他的医术有迷之相信。
也是因着这份信任,促使他努力钻研医术,不敢太放松。
言归正传。
哮病突发需得救急,哪怕晚了一点,说不准就因耽搁治疗,而……
想到盘子懂事又贴心的样子,郁容立刻截断胡思乱想。
想太多没用,救人才是最紧要。
这时不得不庆幸,独立行医后,从未救治过哮喘病人的郁容,却是对哮病的急治与抢救相当熟悉。
当初,外祖父家的隔壁,就有一名重度哮喘患者,外祖父曾为其救治过。
彼时他被邻居发作的危急情况给吓着了,便在私下里,好生练习过针灸救急之法。
“可知大殿下的病证?”
哮病的辩证总属邪实正虚证型,邪实分寒热,正虚审阴阳,不同的证型论治截然不同。
提前问清楚,也好有个底,免得耽搁了急救的良机。
管事果然是知晓的,不敢稍有隐瞒:“防御大人曾说,大殿下是为‘天生有阙,幼年多病,真元耗损,伤及肺金,金不生水,水液不蒸,凝聚生痰,痰壅气郁,伏寒于内,是以结成夙根。’”
郁容听罢点头,没再多言。
心中有了数,跟聂暄有些像,盘子天生身骨差,大概是小时候久咳伤耗肺气,转而患得哮喘。
照管事的说法,没猜错的话,盘子发作的应是寒哮。
这类哮证,本是冬天易发,夏天多有缓解。
至少昨天与今天,郁容从盘子面相上虽看得出来有些不足之证,但粗略感觉情况不严重,便没多想。
不想这一回落了水,不管是湖水冷凉,或是水呛着了,或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总之刺激之下,自然就引发了哮病的急发。
念头百转千回,郁容不停地转着大脑,作各种推断,以及针对推断的病证,思考对应的医治之法。
具体是怎么回事,需得“眼见为实”。
说话之间,两人抵达了盘子所在的花厅。
前后其实还没到半盏茶的工夫。
郁容一眼扫过所有人。
几名护卫,湿衣服尚未换去,还滴着水,个个面容整肃,却是掩不住狼狈。
小公主碗儿仿佛吓坏了,缩缩微微的,低着头躲在角落里。
最小的孩子,聂昀一脸的茫然无措,好似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最调皮捣蛋的盏儿是难得的安静,脸色煞白,仿佛生病的是他自己,泪珠儿含在眼眶要掉不掉的,居然没像之前被打板子那样嚎出来。
目光转一圈,无暇多想,郁容几步走近被安置在座椅间的小少年,同一时间伸手在其衣服上摸了摸——
还好,脏湿衣服已经换掉了。
不再耽搁。
盘子已接近昏迷,情况危急,郁容为了节省时间,果断借助系统确定证候。
虽为夏季,却是寒哮。
年轻大夫的动作没丝毫的拖泥带水。
直接取针,选手太阴肺经任脉穴,肺俞、列缺等宣肃经气,风门疏风,天突止哮化痰。
针刺泻急,针对哮喘之急发,疗效颇是迅疾。
只见,盘子动了动,好像不是很舒适的样子,不多久,慢慢睁开了眼睛。
猛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痰。
郁容心情微松动,却不敢大意,看到管事备好的艾条,温声对小少年说道:“大殿下,我再给你艾灸一下如何?”
盘子尚且提不起力,说话都没什么气,却是歉意又感激:“劳累匙儿哥哥费心费神。”笑了笑,“匙儿哥哥直呼我盘子就行了。”
郁容勉强勾了勾嘴:“好,盘子你先别急着说话。”
便柔声细语,教导孩子如何调整气息。
眼见着盘子渐渐缓过劲,遂取点燃的艾条,配合着姜片,灸其背后的穴位,以温通经络补阳气。
一刻钟后。
郁容倏然长舒了口气,眼神放空,瞄着系统面板,嘴角不由得带出一点笑意。
总算是有惊无险。
其实,他在听李严讲说时,就悄悄在商城里兑换了急救之药,却是不到万一,着实不好拿出来。
效果如何也不能百分百保证。
且,想想当日服用霍乱疫苗出现过敏反应的聂昕之,郁容也是不敢轻易给盘子用西药。
好在救治得当,没出现纰漏。
否则……
郁容打断自己的联想,想这种不吉利、也没真正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自寻烦恼。
有这几年的临床经验积累,又经由虚拟空间不间断的学习提升,他的医术已是精进良多、今非昔比。
或许尚且谈不上国手,至少对得起八品保宜郎的称号。
故此,虽不宜自视过高,但也没必要妄自菲薄。
“匙儿辛苦了,去歇息喝口水罢。”
忽闻这道突如其来的嗓音,郁容不自觉地回头,微愣了愣。
是官家。
不知何时,他跟聂昕之一起进了屋。
郁容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只见官家神色匆匆,冲他胡乱摆了摆手以示意免礼,便是几个大跨步,走到盘子跟前。
既见迫急,又是小心翼翼。
郁容默默地注视着圣人慈爱中隐含忧伤的表情,忽而有些慨然——
“喜当爹”什么的是戏谑之言,显然,官家真的——或者希望——是个好父亲。
虽在皇家,父子之间的相处,跟寻常百姓家的,没甚么不一样。
诶……等等?
刚刚,官家叫他啥子来着?
匙儿?
说好的贤婿呢?
好罢,做天子的“贤婿”,实在压力山大,匙儿就匙儿吧。
就自来熟这一点,官家与聂旦真真是兄弟。
也或许……
自己应该调整对官家的态度,敬畏敬畏,敬意不能少,畏惧却是不必要。对方是兄长的小爹,算是他的“丈人”,咳。
在郁容走神之际,忽而听到官家的声音再度响起:
“二毛,可还有哪里不适?”
盘子紧接着回答:“让爹爹担心了,儿已无事,匙儿哥哥实乃着手成春……”
郁容绷着脸。
根本没留意到盘子夸赞自个儿医术的话,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声“二毛”上。
这聂家的孩子到底有多少个称呼?
二毛什么的,突然觉得匙儿挺好的。
不过……
为什么是“二毛”,不是“大毛”?盘子不是官家的大儿子麽?
郁容暗搓搓地纠结着。
忽有一只手,在这时揽上了他的肩膀,瞬时惊回了神。
“兄长。”
无需回头,他就知晓是谁,无意识地扬起笑,小小声地唤了声。
聂昕之“嗯”了一声,揽着人就要离开花厅。
郁容不由疑惑,但也没多问,跟着男人跨出了门槛……盘子的情况稳定,不必操心。
聂昕之并未打算带人走太远,在不远处的湖畔老树下停了足。
郁容不解:“来这作甚?”
聂昕之淡淡道:“此处风大。”
说着,还“动手动脚”,不知从哪拿的湿布巾,替满头大汗的某人擦起脸。
郁容怔了怔,遂体悟到男人的用意,心里一点点地软成一团。
他含笑着道谢:“有劳兄长。”
聂昕之没说甚么,手上的动作不停,擦完脸,又牵起了手,点点拭着手指。
小心细致,堪比郁容给人施针之时的姿态了。
被“服侍”的年轻大夫,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家兄长的伺候。
水上凉风,拂面而来,倍是舒爽。
一时也张嘴废话了,放松着心神,是几许的惬意。
一扫适才的疲惫。
乘凉的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没有一句交谈,丝毫没什么尴尬。
说不尽的默契。
直到郁容的神经彻底松弛了,正想说什么,猛地觉察到一丝异样。
本能地看向花厅,目露疑虑。
聂昕之再次用上了心有灵犀的技能:“回罢。”
郁容点点头,跟上男人的脚步,还没到花厅正门,透过镂空的窗,就听到里头隐隐约约有小孩哭。
细听,不是盏儿的声音。好像是……小公主?
难免有些莫名。
待郁容跟着他家兄长进了门,女娃的哭声就更明显了。
哭得打嗝,简直要喘不过气的样子。
着实可怜。
不等郁容同情心泛滥,他就察觉到不对,循着直觉,瞄向站在盘子身边的圣人。
只见仿佛比自个儿还爱笑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半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哭泣的小公主。
郁容十分意外。
官家这样子真的……好强大的气场。
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头一回发现了,聂昕之与官家迷之相像。
很快,郁容就没心思想有的没的了。
官家语气平静,道:“碗儿,我很失望。”
郁容闻言,略有迷糊。
只听对方继续说:“盘子是你哥哥。”
好像……哪里不对?
小公主哭得惨然,含含糊糊地唤:“爹爹。”
官家蓦地长叹了一声,以袖半掩面,咳嗽了好几声,遂是一甩手,毫不容情:“来人,送小公主回钟念宫。”
小公主顿时尖着嗓门,呼喊:“爹爹、爹爹——”
官家却是一改寻常的慈眉善目,即便女儿哭得可怜至极,面上不再有动容之色。
淡漠的神态,即便没流露出任何表情,也给人一种……
天子发威,如雷霆震怒。
郁容刚打消的敬畏,瞬间回归。
有些怕怕的。
忍不住撇开视线,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盘子的脸庞上。
遂是微怔,终于意识到了,是什么回事。
似乎……
官家对小公主发怒,是因为盘子哮病发作一事?
盘子患哮病其情可怜,但这一回的发作,也不能全怪到小公主头上吧?
不对。
郁容察觉到盘子的神情不对劲。
渐渐体味到了一丝微妙。
差点忘了,聂家再如何看着和谐温馨,却是皇家啊。
郁容不由得头皮发麻,他素来好奇心偏重,但同时又挺怕麻烦的。
如今,现场撞破了宫闱阴私,会不会……
一瞬间,脑海里上演了一出《金枝欲孽》。
眼前这是现场版的宫斗?
感觉挺诡异的。
小公主应该还不满六岁吧,就会耍心机害她亲哥哥吗?图啥?
不得而知。
郁容也只是估摸着官家的态度,胡乱猜想的。
反正,小公主再如何不情不愿,还是被强行送回了宫。
官家周身的气温,慢慢回升,对着盘子嘘寒问暖。
眼见天要黑了,国医大人就跟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终于姗姗来迟了。
竟然是金九针周防御。
好些日子没见,郁容有些惊喜。
却不是寒暄的时候。
周防御给盘子进行了复查,最终松口说了没事,就手重新写了两个方子,便是功成身退。
郁容作为嗣王府的半个主人,抢了管事的活,主动要求送国医大人出门。
“刚是你救治的大皇子殿下?”周防御问。
郁容忙颔首应是,以为这位老国手会有什么额外的嘱咐,不想对方只是“嗯”了一声,啥也不说,转身上了马车。
一脸懵逼。
数日不见,防御大人傲娇了。
“小郁大人。”
突来的一声唤,吓得暗自吐槽的某人心跳漏了一拍。
心虚。
郁容带着完美的笑容:“可是防御大人有何指示?”
喊他的,是防御大人的小厮。
小厮双手奉上一块灰扑扑的牙牌:“老爷着令小的将此物亲自送到小郁大人的手上。”
啥玩意?
郁容莫名,但见对方没有说明的意思,唯有微笑自然地接过牙牌:“劳你奔波了。”
小厮大人连呼不敢,作了个礼便告辞了。
郁容拿着牙牌,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印着太医署的全称,一面是一个大大的“阴”字,底下有个“金廿九”的字样。
“此为阴令金牌。”聂昕之作了说明。
郁容囧了,忒玄幻了,有听没有懂。
聂昕之又说:“是为太医署准入令牌。”
郁容微讶,遂感到一阵压力:“我好像算在医官院的吧?”
但凡职能相近,有重叠,或是关系密切,却又不同的两个部门,相互之间总有些微妙。
他虽不去医官院上班,但是拿着太医署的令牌……
有种叛离门派的感觉啊,尽管除了一个曾经的保安郎大人,他对“门派”里的大家一无所知。
聂昕之补充道:“持阴令金牌,可随意进太医署的藏书楼。”
郁容黑线。
兄长说话能不大喘气吗?一句一句的,跟挤牙膏似的。
聂昕之遂又“挤”出一截“牙膏”:“太医署藏书,囊括天下医书,可堪容儿一去。”
郁容听罢,笑了:“所以,这金令就是图书卡咯?廿九是编号吧?”
跟他相处久了的男人,对其说法理解无碍,微微颔首。
郁容松了口气:“那倒不错。”
叙着话,二人漫步往回走。
郁容把玩着牙牌,迟疑了一下下,到底是禁不住好奇难捱:“兄长,适才……”
他故意没说完。
聂昕之心领神会,便接过了话头:“碗儿故意害盘子落水。”
郁容默然。他就随意一脑补,还真给蒙对了?
回忆着小公主怯怯乖巧的性格,他无法理解:“为什么?”
聂昕之淡声道:“无外利之所趋。”
郁容茫然。
聂昕之丢下一个炸.弹:“碗儿是男孩。”
郁容微微张大眼,愈发哑然无语。他居然没看出来?
便是迟疑,问:“那怎么成了小公主?”
碗儿的情况明显不同于他那个女装大佬的表哥,他的二表哥只是本身恶趣味外加喜欢女装才故意装女人,碗儿则不同,全旻国都知晓,宫里只有三个皇子,还有两个公主。
聂昕之回:“无知之人行蒙昧之事,愚蠢罢了。”
郁容闻言汗了。兄长真是……
聂昕之没吊他胃口,接着道:“宋昭容虚报碗儿的性别。”
郁容面色狐疑:“真的假的?”
聂昕之点头肯定,遂是以最精简的语言,讲了一段深宫秘闻。
碗儿的亲娘宋昭容是多年前,圣人白龙鱼服时救下的一名落魄豪绅之女,见其可怜就带回了宫,因其美色封了侍御。
后由于其有一个好嗓子,唱的山野小曲颇受圣人欢喜,慢慢就走上了进位之路。
……在这方面,圣人挺随意的,反正他从没出现过沉迷什么美色不可自拔的情况,大臣们哪里管得着他宠幸哪个女人。
扯远了。
为什么六岁大的碗儿,费心机想害对他友善不设防的大哥盘子,因为……他跟他娘一样,用郁容的说法,就是被害妄想症。
早说,官家身体不好,子嗣一直困难,早早生下了盘子,已是意外之喜。
后来又有两个孩子出生,没几天就夭折。
官家见不得儿女受苦,就突发奇想,不要孩子了。
加上御医也说了,让他尽量别近女色,以养精蓄锐,所以就一直没再生孩子。
后宫的女人们都吃避孕之物。
不管妃嫔们怎么想的,反正对官家的意思至少是能理解的,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就是宋昭容,她觉得是有人在害自己。
郁容觉得,用对方的思维,大概能脑补十几部的宫斗剧了。
其后,盘子患得了哮病。
现实说着不好听,但是为了保障江山有人继承,官家不得不忍痛继续生孩子。
这才有了,跟盘子相差好几岁的盏儿他们。
四个皇子和一个皇女,除了盘子,都挺健康的,官家终于安心了。
不承想,宋昭容觉得生了儿子的自己,会被皇后等人害死,费尽心机,谎报了皇子的性别。
居然成功瞒过了,虽然瞒得不久,但天下人已经知晓了宫里添了个小公主。
主要是喜当爹的官家太嘚瑟了……咳。
知晓宋昭容的作为,官家再好的脾气也是恼怒,后问了御医,确定宋昭容神智有恙,有些无奈,有些同情,也就没处置了,对其冷落,但也没苛待。
碗儿原是要抱走的,没想到宋昭容为此自杀,还好发现及时,才被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