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85)
宫中都敢轻怠衣飞石了,谢茂更不可能在此时驳了衣飞石的面子。
衣飞石求了情,他便挥挥手,示意不必处死了。
忙有宫人躬身出门,去把押在殿下等着刑棍击颅的小宫监救了下来。
郁从华闻讯赶来,狠狠一巴掌抽那小宫监脸上,低声训斥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若没有襄国公求情,满宫上下都得跟着你吃挂落!”
这小宫监是郁从华新收的三个干儿子之一,生得周正漂亮,心思也灵敏,郁从华才栽培提拔他在御前通传伺候。这是极有身份体面的差事。哪晓得一个不留心,这狗东西就惹出大祸来。
小宫监仍旧吓得面无人色,呜咽道:“儿子错了。爹,爹救我……”
郁从华挥手就叫人把他拖了下去,漂亮的丹凤眼盯着围上来的满宫阉奴,压低声音训斥道:“都把皮给我绷紧了。外边有什么风言风语,少看少听少琢磨,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经。咱们圣人何等样人?最是慈心和善。惹他老人家发了脾气,一个个的命数就到头了!”
他指着其中一个看似低眉顺目的中年宫监,说:“宣瑢,前朝大人也是你拿来说嘴的?还编排到公爷头上去了。往日我不拿你,是指望你知事悔过。今日不处置是不行了,来人!”
几个虎背熊腰的宫监上前,把宣瑢堵嘴拿下来,捆绑在石凳上。拿来厚枕头垫在头顶,用刑棍猛击,捶了十多次,次次拼尽全力,生生将宣瑢打碎了顶门,当场身死。
余下各个宫监都垂手抿嘴不语。皇帝是轻易不杀人,郁公公杀人可不含糊。
郁从华看着死去的宣瑢依然满心厌恶,碎嘴的东西,四处宣扬周翰林下巴嘴角和年轻时的襄国公生得像,明里暗里踩踏襄国公年纪大了,容貌不复从前鲜嫩,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
处置了下面不省心的宫人之后,郁从华袖手往回走,心里也忍不住想,哎,那周翰林侧头不语的模样,还真有点儿像年轻时的襄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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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周琦的事打了个岔,纯王谢洛进宫谒见时,恰好撞上皇帝和襄国公吃炙肉。
他老老实实地进殿磕了头,老早就闻着香味了,悄悄咽了唾沫。正吃饭就被宣进宫来,这不是肚子饿么?咦,襄国公怎么亲自炙肉呢?那肉串油亮鲜嫩,看着就好想吃。
“你看看这折子。”谢茂揩了揩嘴,命秦筝将池王妃的上表递给谢洛。
谢洛吸溜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儿臣遵旨。”
逗得谢茂和衣飞石都禁不住笑,谢茂指着瓷盘里的小羊肉,说道:“赏他。”
谢洛才接了折子,又忙跪下来谢恩:“谢陛下赏。儿臣失礼了,这刚来时,没顾得上吃饭……”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跟着皇帝相处时,既守着分寸,又在皇帝容忍的范围内尽量亲近,这会儿跪在殿前的就不仅仅是皇帝的臣子,也是宗室中极其依赖皇帝的同宗血亲侄儿,就敢当着皇帝吸溜口水,再拉家常直言自己肚子饿了犯馋。
事实证明,皇帝是很吃这一套的。
宫人送来皇帝赏赐的小羊肉,谢洛就擦擦手,高高兴兴地吃了,边吃边嘴碎地问:“香。这是北地的小羊肉吧?撒些盐就好吃极了。这火候可不得了。公爷手艺真好,儿臣难得进宫一回就沾上陛下的光……”
衣飞石亲自炙的肉都被皇帝和他自己瓜分光了,瓷盘里的都是刚才宫人接手烤出来的,皇帝嫌弃“不好吃”,催他亲自动手再烤新的,这才留了几串。
明知道谢洛拍马屁,谢茂与衣飞石都不拆穿,谢茂还笑道:“就你话多。”
待衣飞石新烤的炙肉得了,多数给了皇帝,剩下两串衣飞石亲自送到谢洛手边,谢洛也没吃出哪里不一样来,吃完了就擦擦嘴,起身到御前,亲自服侍皇帝与襄国公用膳。
谢茂吃得不多,谢洛就跟在衣飞石身边,端茶倒水递帕子,没话找话说:“您要点孜然?撒点葱也行……”狗腿的模样谄媚极了。
衣飞石被谢洛伺候得手忙脚乱,偏偏皇帝还在旁侧边看折子边笑,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了?
一顿炙肉吃得差不多了,皇帝老说单吃肉不益健康,宫人便送来青菜汤烩煮的汤饼,衣飞石还要再吃一碗。谢茂叫谢洛也吃了小半碗,这才说道:“池王妃上表朕已看了,朱批也有了。只怕她心思重,这才叫你亲自去一趟——朕是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该知道。”
谢茁死了不足半个月,谢洛虽是出继之子,按说也该禁绝荤食酒色,服丧守制。
哪怕谢洛和谢茁没有血缘至亲,他的嗣父孝烈皇帝谢芳和长山王谢茁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弟,论礼法,谢洛也应该为死去的叔父守制。
他进宫之后满脸欢欣不带丝毫悲戚之意,还跟皇帝讨肉吃,代表的其实是他的政治姿态。
他被兄姐坑得太惨了!倘若不是皇帝明察秋毫,不愿大肆株连,第一个死在这事上的不会是衣长安,也不会是谢泓,而是他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孝烈皇帝嗣子。
亲爹被连累死了,他不悲痛吗?他心痛无比。
正是因为谢茁忧惧而死,他才更要好好活下去。否则,谢茁自裁有何意义?
谢洛擦了手重新翻看池王妃的上表,又看皇帝写得密密麻麻的朱批,捧着折子跪下,哽咽道:“儿臣明白。谢陛下恩慈宽宥,谢陛下饶命。”
“去吧去吧,去劝劝你母妃。过些日子,朕有旨意叫你长兄袭爵……谢沄有儿子了吗?”谢茂问道。
谢洛连忙答道:“回陛下,臣兄膝下有子三人,长男谢嘉木。”
“有儿子便是了,世子也一并封了。叫你母妃、大哥都安心,事情过去了,不必再琢磨。”
“是,臣谢陛下隆恩。”谢洛不住磕头。
谢茂看着他磕头如捣蒜的模样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问道:“朕听说你姐姐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你可去看过了?”
谢娴为什么“身体不好”,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谢洛极其厌恨没事儿找事的谢娴,没上门去骂她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探望”她?何况,就算他想去探望,衣家也不会准他进门。这一年多以来,长山王府派遣的下人也只能看见冷漠的衣长宁,根本不可能接近被软禁的娴郡主。
听闻谢泓死讯时,谢洛还有些伤心,随后谢茁跟着死了,他的伤心就成了怨恨。恨已经死去的谢泓,也恨还没有死去的谢娴。倘若不是这两个坑全家的找死,父王怎么会死?
皇帝问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谢洛明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沉默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长山王府接连治丧,儿臣不曾有暇探望阿姊。今日回府探望池王妃,顺道去看看阿姊。”
“人在病中难免思念家人。你是她弟弟,多开解她。”谢茂笑容温和。
这温和的笑容让谢洛脊背发寒,伏地诺诺:“是,儿臣遵旨。”
谢茂顺手提笔蘸起朱砂,寻了个空白本子,写了几行字,合拢之后递给谢洛,说道:“单给你姐姐看的。不许任何人过目,包括你自己。她看过之后,你亲自看着烧了。”
为了保证这个差使不出岔子,谢茂转头问衣飞石:“你挑两个老成的看着,不许出错。”
衣飞石和皇帝几乎同坐一席,皇帝在本子上写了什么,衣飞石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皇帝这事儿做得太小气,转念又想,怎么才算大气呢?杀光衣家和长山王府满门老幼,就算大气了吗?
本子里写的那一行字太过紧要,衣飞石吩咐莫沙云带着辛吹亲自守护,务必保证不许谢娴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其中内容,一旦谢娴看完,必须立刻焚毁。
谢洛将本子双手捧着,心中忐忑不已。
……皇帝究竟写的是什么呢?可惜襄国公派人盯得太紧,根本没有偷瞄的机会。
第200章 振衣飞石(200)
谢洛奉旨前往长山王府抚慰池王妃,池氏很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圣人使我来告诉母妃和大哥,不必心沉焦虑,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再过几日,圣人有旨意让大哥承继王爵,还要册封嘉木为世子。”谢洛长话短说,他怀里揣着皇帝写了字的本子,莫沙云和辛吹都紧跟着他,哪怕他在内室和池王妃与谢沄说话,这两人也不肯稍离片刻。
有这两个羽林卫的耳报神盯着,池王妃与谢沄也没法儿和谢洛说太多私话。
谢洛却从当日直接举报兄姐谋逆之后,就彻底抱紧了皇帝大腿,一心只做“直臣”。莫沙云和辛吹在门口守着,他就敢直接对母亲和兄长说:“我今日奉旨去探望真熙郡主。”
他在皇帝面前称呼谢娴为阿姊,那是因为皇帝一口一个“你姐姐”,他不能逆着皇帝口风来。当着家人的面,谢娴对他而言就只是“真熙郡主”,他根本不肯承认谢娴是他的姐姐。
池王妃与谢沄都有些迷茫,皇帝突然间叫谢洛去探望谢娴,这是怎么个安排?
谢洛见他们不解,直接问道:“母妃,大哥,我要那日父亲病重时喝过的汤药。”
池王妃失声道:“什么?!”
“我要那一日父亲病重不起、弥留之时,喝过的‘汤药’。”谢洛准确地重复了一遍。
谢茁根本就没有生过病,他死于鸩毒。
此事池王妃清楚,谢沄夫妇清楚,谢洛也清楚。谢茁临死之前唯一喝过的汤药,就是毒药。
皇帝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叫谢洛去“探望”谢娴,其中的用意非常明显。
谢洛顶冠上的空心白玉簪里也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领旨之后,他本想用此剧毒送谢娴上路,然而,回了长山王府,看着上下缟素的故居,看着陡然间憔悴了许多的池王妃与谢沄,谢洛改主意了。
——他要用当日毒死谢茁的药,去毒死谢娴!
父王死于此,不孝女亦死于此!
一年半以前,听事司密使登门告知谢茁与池氏,说谢娴、谢泓密谋弑君失败,要求即刻软禁谢泓等候处置,那时候池王妃就知道谢泓、谢娴都必死无疑。她已经接受了谢娴必死的现实。
和谢洛的心态转变一样,自从谢茁仰药自尽之后,她对儿女的疼就变成了隐隐的恨。
可她毕竟还是个母亲。丧子丧夫之后,眼见又要丧女,这毒死女儿的药还是小儿子亲自送去的……如此人伦惨剧,池王妃心里实在承受不住。
池王妃坐在椅上紧紧握住扶手,半晌才艰难地说:“她……是你姐姐。”
“母亲!”世子妃夏氏紧张地按住婆母的胳膊。
莫沙云和辛吹都很恭敬地站在门口,有意无意地守着谢洛揣在怀里的御赐黄皮本子,并不太在乎长山王府一家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