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28)
若是能做上这皇商的生意,贾家村只要在村里出货就行了,运输自然由黄老爷的商号去琢磨。这对贾家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贾仁善和族弟贾仁义一拍大腿,决定二人各出一半银钱,摆席招待贵客。
这会儿天都快要黑了,两位族老一声令下,村里各家各户都送来茶酒肉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摆了八桌浓香赤酱的硬菜席面,请远道而来的皇商一行吃饭。
当然,在此之前,贾仁善还带着谢茂和衣飞石去村西头的熬糖作坊看了一遍。
尝了贾家村熬制的红糖之后,谢茂立刻倒戈赞不绝口,反倒是衣飞石满脸笑容开始挑剔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贾仁善就更高兴了。
挑剔就是为了压价谈条件嘛。这是想跟村里做生意了!
贾仁善吩咐准备办席!
回贾仁善家中的途中,谢茂与衣飞石私下说话,贾家村的村民也都很老实地不去偷听。
——东家和大掌柜肯定在商量怎么和村里做生意了。
“陛下,您这是……”演上瘾了?
衣飞石不理解。商人只是个身份,花这么多功夫哄骗几个村夫,有必要么?
“不慌。”谢茂挥挥手,又问朱雨:“银票契纸准备好了?”
服侍皇帝微服出门,朱雨早早就换好了各种钱币银纸,都是京城商号常用的票号所放,绝不会被识破身份。朱雨答应道:“是,老爷,备好了。”
“待会儿小衣跟他们谈妥生意,先把定钱付了,叫他们安安心,松松神。”
“其他的事,朱雨去办。”
谢茂吩咐道。
衣飞石猜不透皇帝又玩什么套路,不过,照吩咐办事他总是会的。
这夜贾家村开宴八桌,院子里灯火通明,主席上觥筹交错,吃得热热闹闹。客套话恭维话一套接一套,衣飞石趁着酒醺耳热之事,就和贾仁善谈妥了条件,约定采购红糖,何时来取,写好契书,不过,这么晚了,也不好去请乡里的文书来做中人,衣飞石不肯先给定钱,要明天请中人来签了契书才肯给。
“你还怕他跑了不成?这世上还有人敢赖老爷我的账?给他给他!”暴躁东家又开始日天日地。
大掌柜好说歹说,暴躁东家越来越暴躁,最终大掌柜无奈,只好把一千两定钱给了。
贾家村上上下下都觉得黄家这个暴躁的东家太仗义了!难怪人家生意做得大,难怪人家能跟皇帝南巡,这气魄,就该屌飞起!
散了席之后,安排住宿。东家和大掌柜当然要住最好的地方,就是贾仁善的家里。
睡前贾仁善还来陪茶联络感情,哪晓得暴躁的东家看着他两个孙儿怔怔地发愣,朱雨出面说道:“贾老,我家本不该这么早就提这个要求……委实太唐突了……不过,我们老爷……唉。”说着,他就代替黄老爷流下两行热泪。
衣飞石满心懵逼还得跟着作抑郁状,偏偏谢茂演得挺像,衣飞石见他失落慨然的模样,明知道是装的,还是有点心疼……
“小管家何出此言呐?有事您说话。”贾仁善眼底闪烁,怀疑起这伙人是否图穷匕见?
朱雨抹了泪,说道:“先前您老也问了,咱们老爷再差两个春秋就是不惑之年,您老人家这年岁的时候,只怕都做祖父了吧?”
贾仁善摸不着头脑,说道:“正是。莫不是……”
“不瞒您老,咱们老爷春秋鼎盛,膝下犹虚,家中夫人……咳,您明白吧?”朱雨道。
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地抽了朱雨后脑勺一下,骂道:“扯些没用的!”
贾仁善立马就懂了:“明白,明白。”家有悍妇不许纳妾嘛。可怜,这都快四十岁了,别说儿子,连个姑娘都没有。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死了还不是别人的。
“您也瞧见了,咱们老爷不差钱。十个八个妻房那也是养得起的。要挑,咱们也得挑个好的。您说是吧?听说您这边儿姑娘们个个贞洁烈妇,咱们老爷就琢磨着,能不能相个好姑娘……”朱雨暗示勾兑。
“这聘银是必不少的,此后年年都放家用体己,在村里也穿正红色,对外就是咱们老爷的平妻。”
“若是生了儿子,就送回京中教养。女儿嘛,呵呵,养大了也会寻个好人家。”
“贾老,您看,这是不是门好亲?”
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说是“娶妻”,其实连“纳妾”都不算,就是养个生儿子的外室。
贾仁善故意琢磨了片刻,为难地推脱了两句,朱雨答应给他二百两银子做谢媒钱,他就改口说,明天去问问,给黄老爷寻摸一个。
“贾老,咱们听说,村里寡妇殉节的不少……”
“这事儿若是成了,咱们老爷肯定不能再常常地来。这年荒日久的,守得住自然是好,若守不住岂不成了大笑话?”
朱雨暗示得非常露骨,“——这事儿您也能替咱们老爷办妥吗?”
不止是要养个生儿子的外室,要的还是一个生了儿子立马就去死、永绝后患的孕母。
衣飞石皱眉。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有舍不得卖女儿的人家,必然就有舍得卖女儿的人家。
能与“黄老爷”这样的皇商攀扯,哪怕只有孕子的短短几年,都足够一个贫家吸饱了女儿的鲜血,家族发生一个飞跃。莫说只是个女儿,只要利益足够,儿子都舍得卖。
贾仁善很吃惊,惊讶地看着朱雨。
朱雨本想跟他解释一二,贾仁善已满脸不忍地说:“这事儿伤天和啊,老朽如何舍得将族内闺女推入火坑?唉,不过,贵家考虑的也未尝不是道理。黄老爷这样仗义的豪爽丈夫,岂能无有后嗣承继?”
满屋子都真情实感地看着贾仁善表演,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说道:“得加钱。”
“那肯定得加。”朱雨严肃地说,冲贾仁善比了个数,“您看如何?”
“三百两?”
“嗐,您这不是寒碜人么?三千!”
贾仁善脸上倏地窜起血色,激动得满脸通红,朱雨怕他厥过去,又实在恶心他不想去扶。
“这……黄老爷,真是厚道人。”贾仁善两只手微微颤抖,嘴唇轻动,腆着脸说道,“不瞒您说,这事儿呀,实在太……不落忍。老朽思来想去,叫哪家的骨肉来相看,这,最后……那之后,都不好跟人父母交代。”
“不过呀,您别着急。老朽膝下有个孙女儿,恰好十三岁,正要相看嫁人。”
“您要是不嫌弃,老朽这就叫她奶带她进来,给您瞧一瞧?”
贾仁善满脸仗义的说。
朱雨看了谢茂微哂的表情,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岂有这样相看的道理?对姑娘也太不尊重了。要不,您老让孙小姐在院子里赏赏春花新月,可好?”
贾仁善只恨不得立刻就让孙女儿生了儿子死去,马上就拿到三千两银子,急忙出门去张罗。
剩下贾仁善的两个儿子站在堂屋里,朱雨笑眯眯地说:“两位贾爷,咱们老爷想吃茶。”
这俩不大听得懂朱雨如此明显的暗示,衣长宁没好气地说:“我们老爷要和大掌柜说话,请你们暂时回避!”
“怎么说话的?”衣飞石立刻训斥。皇帝面前,随随便便就使脾气,这是什么毛病?
——到底还是从前十年圣宠眷顾惯出来的。
贾仁善如此厚颜无耻,衣长宁被气坏了。换了从前也罢了,偏偏如今衣长宁有个小女儿,将心比心,顿时觉得贾仁善恶心至极。恰好这微服出巡的场合又像极了从前,他不小心就把情绪带了出来。
贾仁善两个儿子认为大掌柜训斥这护卫小哥儿对自己二人无礼,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告辞出去。
衣长宁守在门外,朱雨守在门口。
“你怎么看?”谢茂问。
“陛下,您知道三千两银子,对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笔钱么?甭说卖个孙女儿,卖亲儿子的都多不胜数。”衣飞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呛声顶嘴,那是因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
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驱使一位祖父出卖孙女儿,一手导演此等人伦惨剧,衣飞石觉得很难受。
稍微硬着声音跟皇帝反问了一句,他又后悔了。
“臣失礼了。”衣飞石低头,“领陛下训责。”
“朕问你的事,不在这里。”
“若今日贾仁善卖的是孙子,不是孙女儿,你猜他会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谢茂问。
提及孙子孙女的区别,衣飞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了,不过,他还是不理解。
他一直觉得皇帝对妇人的态度比较奇怪,皇帝肯提拔龙幼株任事,扶黎簪云入上书房,应该是很尊重妇人了吧?可皇帝又打过龙幼株板子。在衣飞石看来,这可不是礼遇妇人的态度。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若卖孙女儿,世人皆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若卖孙子,总也有人会想一想,贾奴此事办得不好。”衣飞石太厌恶贾仁善了,当着皇帝的面就骂他“贾奴”。
这世道子孙都是私有物,哪怕皇帝下旨不许卖良为贱,若长辈打着婚嫁的名义换取财帛,官衙是管不了的。孙女儿可以卖,孙子当然也可以卖。所不同的是,多数人都卖孙女儿,少数人卖孙子。
孙女儿被卖了,世人顶多在茶余饭后说个八卦假惺惺地叹声可怜命不好。
若是有人卖了孙子,总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丧天德的,好好儿的孙儿都卖断根了。
那边贾仁善已经风急火燎地催着孙女儿梳妆打扮出来了,春寒料峭的日子,逼着才十三岁的贾姑娘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夏裙,头上戴着不知是谁的银簪子,月光下,银簪熠熠生辉,少女青稚的脸庞清秀可人,却带着一缕惊慌失措的惶恐与娇羞。
这是一朵还未彻底绽放的花骨朵,她不知道自己被祖父许了一个怎样残酷的命运。
衣飞石轻轻抬着窗板,与谢茂一齐往外看。
“若换了今日在湖边遇见的韩二娘,你猜她肯不肯予人做外室,充作孕子的物件儿,让人用过就丢?”谢茂凑近衣飞石身边,搂着他,在耳畔低声问。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不会?”
“若将刚才朱雨与贾仁善谈妥的一切告诉外边的小姑娘,你觉得会如何?”谢茂问。
衣飞石生怕皇帝又出昏招,忙抱住谢茂腰身,阻止道:“别!”
谢茂含笑看他。
看着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