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22)
谢茂似乎也觉得这么要求太为难龙幼株了,沉默片刻之后,看了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秒懂,上前屈膝道:“愿为陛下分忧。”
“你手底下的人更可靠些。衣爱卿,此事朕就交给你来办了。”谢茂道。
“臣遵旨。”衣飞石领了旨还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办什么呢?
谢茂又吩咐龙幼株,道:“你暂时到襄国公帐下效力,诸事细节你要和襄国公说清楚。他办事朕放心,你拿不准的事,问襄国公。襄国公也拿不准的事——”
他不准许龙幼株越级上报,转眼看着衣飞石,“你亲自来问朕。”
“臣遵旨。”
“臣遵旨。”
谢茂居然不肯亲自跟衣飞石交代,这让衣飞石更加惊讶了。
眼看着事态紧急,龙幼株从太极殿辞出之后,皇帝去了内阁问政,衣飞石总觉得这事儿跟皇帝昨天突然对太后的愤怒有关,即刻就跟着去找龙幼株了:“还得请教龙司尊,究竟何事?”
“此时卑职也不敢断言。不过,该当涉及前朝旧事。”龙幼株拱手道,“公爷恕罪,卑职着急找一份旧档——”
“你忙你忙。”衣飞石连忙道。
听事司在皇城中也有个衙门,龙幼株就是在她的签押房里找东西。
她翻了两个藏得严实的箱子之后,才找到一本线装的纸本,翻开来检查了内容,也不曾藏私,大方交给衣飞石验看。
“这是……”衣飞石看着那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官位、籍贯、名字,很是不解。
“这是文皇帝在位期间,在党争中或死、或败的官员记录。曾有一年,陛下半夜召卑职与司礼监李公公翻查旧档,卑职顺手就记了下来。”
“这是孝烈皇帝一党,这是先帝一党……”龙幼株细细指点。
龙幼株偷偷记录这些名字,事后又借职务之便,调阅了不少文帝朝的密档。
谁是谁的党人,外界传说其实不大可信。因为,在夺嫡之争上,除了明党,还有暗党一说。
所以,除了求问宫中年长的宫婢宫监之外,龙幼株还会认真分析这些人的官途升迁贬谪,借以真正确认其身份。她做下的这一番功课,本是因为她心潮澎湃之下,极其仰慕太后闺帷之中玩弄前朝的手段,欲以此揣摩太后那一颗玲珑心肝,想要偷师几手。
哪晓得今日还真就直接派上用场了!
这一个个看似从朝廷中政斗失败远走他乡的老臣,真的就销声匿迹了吗?他们的同族、同乡,他们的师门子弟,他们的学派后裔……都狠狠扎根在这一片土地上,只要朝廷一日开科取士,他们就一日能卷土重来。
“秋氏就是他的女儿。”龙幼株在兵部尚书秋腾云几个字上点了点,“孝烈皇帝战死诸秋战场之后,文皇帝回朝杀了不少人,当时的兵部尚书、户部尚书,都因此被判族灭。”
“卑职当时奉命收尾,查实秋氏确实是秋腾云之女,并非作伪。”
“不过,那时候没功夫深查。”
龙幼株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衣飞石能明白。皇帝只想灭口,并不想查旧案。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个大略的猜测了。
“当日兵部尚书秋腾云是因涉嫌谋害孝烈皇帝被文帝所杀,如今的吴阁老,就是当年主审兵部尚书秋腾云案的刑部官员。”龙幼株解释道,“前两年有人借谢沣谋逆案,翻出秋氏的案子,意图借此打击吴阁老。卑职不解的是,此人究竟是恨吴阁老不曾把秋氏一并斩草除根,还是恨吴阁老当年杀了秋氏满门?”
这个蹦出来重掀旧事陷害吴善琏的人,究竟是被害死的孝烈皇帝一党,还是害死孝烈皇帝的那一党?
皇帝觉得谢范在黎州敷衍故事,没有认真查案。
皇帝去长信宫问太后,谢范是不是没有认真查案,太后说皇帝想多了,皇帝就很生气。
衣飞石觉得,这个蹦出来要收拾吴善琏的人,很可能就是孝烈皇帝的党人。
他看了龙幼株写的册子,龙幼株做的笔迹很直观,死掉的名字画圈,被贬出京的名字画点,孝烈皇帝一党很多都是点点,证明都保全了,先帝的党人则几乎都是圈圈——
前两年皇帝才给孝烈皇帝追赠了皇帝封号,只怕皇帝的善意助长了这一批人的旧念与嚣张。
他们开始纷纷出头,想要报复当年丧主被贬之遗恨了。
难怪皇帝要生气。谢芳的遗党搞事,搞的是皇帝的阁臣,皇帝派了谢范去调查,哪晓得谢范也是谢芳的遗党!最可气的是,皇帝来找太后商量,突然发现他亲妈……好像也是个谢芳党。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邓显鹤《沅湘耆旧集》
谢茂:好气哦,全是我大哥的遗党!
小衣:(づ ̄ 3 ̄)づ么么哒,我不是呀,我是茂茂党!
龙幼株:我也是茂茂党!
陈琦:茂茂党+1
吴善琏:茂茂党+2
谢范:茂茂党+3
……
小衣、龙幼株、陈琦、吴善琏:谢范你个芳芳党,你滚!
第158章 振衣飞石(158)
黎王一路慢腾腾地“巡查”,每到一个县属就驻下盘桓,多则七八日,少则两三日。
他这样犁地三尺的架势唬住了不少人,许多还未混到京城圈子里的小官小吏皆如临大敌,真以为皇帝有心清查黎州官场,要把上上下下都撕撸一遍,日夜担心这一柄天子剑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这当中自然也有知情者。事不关己者,胸有成竹端茶看戏。牵扯其中的,这会儿就头疼了。
“都怪你意气用事,惹出泼天大祸来!”
“那邱灵非出身寒门一无根基,与你本是同年,同在李延寿门下,笼络住了就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现成的马前卒。偏你这么多事,人不就是二甲进士压了你一名么?不就是不肯把妹子嫁予你么?追着撵着要弄死人家!”
“你那一点儿小聪明,只会惊世骇俗以求上达天听!硬栽一个畏惧鬼神的名头,就没想过事极荒谬,京里也不都是傻子么?”
“这可好了,如今真真惊动了玉门殿,你要如何收场?!”
一个中年清瘦的青衫男子坐在接待私客的小花厅里,拍着茶案训斥。
已经凉透的茶碗被拍得离案三分,哐哐作响。
他叫易显荣,是东胜学派有名的浪子,师父南崖山人赵荆曾官至吏部尚书,是赫赫有名的东胜五学士之一,其本人博闻强识诗才纵横,就是考运不好,屡试不第。
被他叱骂的宋彬,则是他的诸多师侄孙之一。
宋彬少年时就在兴隆书院读书,当时兴隆书院山长正是易显荣的师侄刘大山,后来宋彬举业,座师李延寿又是易显荣的师侄——这是个关系极其亲密的小侄孙,所以易显荣敢对他破口大骂。
宋彬呆呆地坐在硬邦邦的圈椅上,几乎听不见他在叱骂什么。
朝中有人好做官,宋彬与邱灵非同年,都是文帝末年的进士,邱灵非一直在苦哈哈地等缺,两年前才谋了个七品知县的位置,宋彬已经混到了黎州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里,任从五品督粮道佥事。
宋彬以为自己要摁死邱灵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恰好师门偶有动作,宋彬就下手了。
——以宋彬的身份,尚且不到核心,许多重要的决策他也接触不到,他只是隐隐地知道,“家里”要对付单阁老。
他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单他一人想要收拾一县主官,这官司且有得打。可是,现在是“家里”要有大动作。
邱灵非外放华林县令的缺,是两年前吏部文选司郎中秦南国所举荐。邱灵非又是李延寿的门生——不大会走关系,和座师、同年都不甚亲近的“门生”。这邱某不上道什么程度呢?同年都约好一同去李延寿府上拜谢师恩,他带着八岁的妹子出城游玩去了。
选择在邱灵非身上做手脚,既能达到攻讦秦南国的目的,又能洗脱自身构陷的嫌疑。
——我们是同年,都是李师的门生,岂会害他?道理说不通嘛!
当时,东胜一党也没人觉得宋彬的选择有哪有不好。
邱灵非是寒门出身,上数八代都是泥腿子。他的蒙师就是村头的陆秀才,这陆秀才也不是什么高人,资质人脉都极其有限,给不了邱灵非助力。邱灵非老家的清远县令钱湘汉倒是很欣赏他,可惜钱某本人也是不大会钻营,蹉跎十年没升迁了。
这么无依无靠无人出头的邱灵非,伸手把他生生冤死了,水花儿都不会溅一个。
上半年都还是情势一片大好。
皇帝在文华殿怒斥吏部文选司眼睛被狗屎糊了,骂黎州郡守李长宜怠政渎职。
身为文选司郎中秦南国的岳父,当年举荐李长宜出任黎州郡守的前吏部尚书,单学礼立马就上了请罪折子,请求革职下野——皇帝当然没有批准。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大戏,也足以重创陈琦、单学礼在内阁与朝野的威望。
已经有吴善琏一党的都察院御史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对陈琦一党落井下石。
宋彬并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目标是谁,他甚至以为“家里”是和吴阁老有了默契,预备共同对付如今势力庞大的陈阁老。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寒门无依的邱灵非,他居然是个逆袭的奇葩。
蒙师?靠不住。座师?靠不住。同年?都是坑!但是,谁说老子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族了?
亲爹亲娘都是泥腿子没关系,架不住人家有个水灵灵的妹子呀!
邱灵非将亲妹子往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府上一送,这软绵绵的枕头风一吹,徐阳骏立马找了兵部的关系,给自己发了个进京述职的照会,包袱款款就帮大舅子上京喊冤去了!
这关系找得太硬了,门路走得太精准了。
甭管前朝如何遮掩、买通、上下勾连,徐阳骏找旧主哭诉,襄国公过问了,皇帝就知道了。
钦差近在眼前,随时就到。
万钧雷霆之下,暗室亏心之人,皆瑟瑟发抖。
宋彬满怀希望地等着京城能有好消息传来,我既是替师门出力办事,欺上瞒下亦非我一人之力,老师、师叔伯、太老师、老祖宗……你们一帮子高官久宦,总得拉扯学生一把吧?
然而,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易显荣的一顿训斥,仿佛错的都是他一人。
“老爷,老爷京城来信了!”
呆呆坐在椅子上的宋彬即刻弹了起来,夺过小厮手里的书信,颤抖着展开。
易显荣冷笑着看着他。
信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世新所写,刘世新是兴隆书院山长刘大山次子,与宋彬年纪相仿,二人私交甚笃,外放的宋彬就借着刘世新的关系来往,与京中师门保持联络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