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月相处,十七觉得萧子余在她心中高不可攀的白衣少侠形象已经崩塌殆尽。
话少又毒舌,得理不绕人 ,跟她一尘不染如疾风落雪的剑招丝毫不像——判若两人。
无数次深夜怅然望天,十七都无比后悔自己到底为何要在逍遥派弟子中的围攻中救下这人。
她就应该趁机上去补上一剑,将这祸害早些送下黄泉,自己也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
十七再次向萧子余下了战帖,伤好后在崤山山顶再比一回。
三个月后正是仲春时节,崤山人来如织大门几乎被挤破,想要观战的江湖人士早半个月前便相继赶来,就指望着能抢个好位置。
十七是没胆子走正门的,只能半夜摸黑从后山深林里往山下跑,跑了半夜气喘吁吁,似乎还很没面子的迷了路,十七无语望天,结果一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衣映着月华不胜高洁。
十七一呆。
萧子余神色依然冷清:“怎么不继续跑了?”
——我还想继续看。
多亏这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十七十分准确的在萧子余波澜不惊的目光里捕捉到了嘲笑的意味。
虽然完全不知道一个会在自家地盘上找不到路 ,最后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她,但十七还是飞快的明白了一件事:“你没迷路?”
“我自家布下的阵法,我为什么会迷路?”萧子余回答的理所当然。
“那到底该怎么出去?”十七问。
“向北直走,看见竹林右拐再右拐。”
“就这么简单?”十七不可思议的愣了一瞬,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另一件事,右手瞬间压上剑柄:“这么简单,你看我白跑了半夜 ,耍猴呢?!”
剑光凌厉直向上袭去,萧子余却早先一步跳开,只是她刚才栖身的那棵树无疑是倒了大霉,顷刻间便被五马分尸,满树新长出来的嫩叶凄凄惨惨的飘落。
“三日后的午时比武,你若不来,我便当你认输。”
萧子余的声音远远传来,人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十七咬牙切齿:“做梦。”
——
十七憋着一口气连夜赶回山门时,十一师兄正在院子里练刀,很好心的提醒道:“师父正在跪祠堂,你小心些。”
十七愣了愣。
祠堂在山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是这个松散的不像话的山门里唯一像个正经门派的地方。
祠堂里供着历代先祖的牌位,只有师父一人能进去上香,但师父每次进祠堂心情都极坏,差不多每次出来都得逮徒弟们考较一顿武功。
自从十岁时无意从祠堂外路过了两次,结果被师父抓着揍的爬不起来后,十七就再没有靠近过这里。
但此时却不得不去。
祠堂外的青砖浸冷,她跪了有一个时辰师父才开了门,却并不走出来,只是站在门口垂首望她。
“弟子不孝。”她在青砖上重重磕了个头,“弟子杀不了萧子余。”
“为何?”师父问,“武功不如她?”
十七摇摇头,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世上之人有可杀有不可杀,弟子是个杀手,可有些人不应当死,弟子不能杀她。”
这一刻她记起的是多年前那个清晨 ,萧子余手下留情的一剑,是崤山半腰萧子余白衣染尘,亦是那个天灾过后的村子,萧子余一生是伤徒手去挖废墟的模样。
她没有理由去杀一个侠,一个真正的侠。
不是引动武林恩怨动荡传说中横扫的侠客,而是无论何时何地身份如何,心中仍存侠义之人。
她解下剑,将头抵在青石上:“弟子违反门规,但凭师父责罚。”
师父叹了口气,负手而立,回头望了望祖师牌位:“你知道我为什么经常跪祖师祠堂吗?”
十七一愣:“弟子不知。”
师父再叹气:“因为违反门规——有机会动手而放弃者罚跪祠堂一晚。”
师父抬首望天,生闷气。
十七似有所悟,光看师父和萧掌门一起啃烧鸡的情形便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如果师父真要下杀手,一只鸡就至少可以下八种毒,萧掌门能生龙活虎和师父比武,想来师父也没有存什么真正杀心。
——所以这就是师父每次跪完祠堂就揍弟子的原因?!
毕竟每次打完都不同程度的吃亏。
“十七,你的执念可放下了?”
十七愣了愣,慢慢挺直了脊背,郑重道:“弟子放下了。”
从蹒跚追赶到并肩同行,这是她悟出的道。
从心存郁结到彻底放下,这是她道的圆满。
师父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侧身让开一条道:“那就进来跪祠堂吧?”
十七:“……”
——
十七一夜祠堂跪完已是第二日的清早,想着中午还要赶去崤山比武不由得心情复杂,但也只能拖着跪的发麻的两条腿一路往山下赶。
远远看见两匹骏马时十七以为是自己眼花。
萧子余神色倒是坦然:“怕你午时前赶不过去,特地挑了匹骏马赶来接你。”
十七策马与萧子余同行,朝阳迎面照下,身后骏马并蹄,侠客并肩。
十七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子余,我很早便认识你了,早在十二岁那年我便认识你。”
当所有执念都化作云烟,却还是想郑重的再说一遍。
“我知道。”萧子余回答的很淡定。
十七惊愕的抬头,刚好撞进萧子余波澜不惊的眼里。
浸润着晨曦,安静且温柔,凝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十二岁那年翻了我家院墙的是你,十五岁那年被我一剑挑翻两回的少年是你,十七岁那年救了我一命的侠客是你,我都知道是你。”
十二岁那年年少的萧子余一脚踹晕了翻墙进来的少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握剑的手腕,稍稍蹙眉。
这人力气倒是不小,震的她手有些发麻。
父亲从墙头上揪了个人下来,指着她笑得十分得意:“看见没?还是我家子余更强些,你的这弟子不行啊。”
老人一头乱发像是个街边乞丐,但就算面对武林盟主也没有半分露怯。
“老贼你得意些什么?来日方长懂不懂?况且你家子余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手腕上的淤青没半个月是别想再拿剑了。”
父亲气的直咬牙,死不松口:“那又如何,反正是我家子余赢了!”
“这么输不起?有本事来和老夫打一架?”老人开始撸袖子。
“输不起?”父亲开始大叫,“你这个老泼皮?到底是谁输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已经往后山飞去,打的鬼哭狼嚎。
这样的争斗三天两头来一回,萧子余早已经见怪不怪,她很早便知道那位衣衫褴褛的前辈是父亲相交多年的挚友,也是她的师伯。
师祖收下了两个绝世天才谁也打不过谁,这些年两人都万分抑郁,因为除了生死之外他们师兄弟再分不出胜负。
后来父亲有了她,师伯孑然一身就收了个徒弟,两人约定他们分不出来的胜负留给后人,让弟子代他们打个输赢高低。
总之,父亲师伯这种打架斗狠还是假装看不见比较好。
于是她偏过头仔细打量起晕在地上的少女,生的白嫩面皮,清清秀秀的,垂下的眼帘弯出月牙的痕迹。
生的好生讨喜,她不自觉的捂住自己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
她自幼背负天才之名,同辈里打遍天下无敌手,这是第一个让她出现伤势的同龄人。
——确实值得她重视。
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女是在三年后,说实话,她其实很高兴。
身在高处的人往往是寂寞的,因为同龄人里没有人抵达她的境界,达到她这个境界的前辈又无话可说。
她的剑光如雪倾落,形成的却是一个辽阔的雪原,天下如此之大,剑道如此之广,没有可以仗剑同行的人。
——何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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