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规(11)
他们的见面比任何一对离异夫妻间的见面还要平和,甚至可以说是亲切。
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私下里,他们毫无联系。
后来江渝恢复过来,曾芹很高兴,她是从江母嘴里听说的。
那天江母说了很多,她们之间就像母女,围绕着一个男人,谈论不休。
江母谈到了江渝去世的父亲,还有江渝一直放不下的“天行者”。
那时曾芹才知道,原来江教授对江渝的影响这么大,还有研究所里的流言揣测,最后竟发展得如此严重。
曾芹在研究所实习的那几个月,江渝也刚回国不久,所有人对待他,就像是对待第二个江教授,尊敬而客气。
曾芹开始是好奇,后来便是仰慕,再后来,就是倾慕了。
实习结束,曾芹去了学校,那时和江渝的关系已经稳定。她渐渐投入工作,对于研究所的事关注少了,但也多多少少听之前的同事提到过几次。说什么江渝专断独行,在“天行者”项目上一意孤行,气走了好几个老教授。
曾芹好笑,江渝这人怎么会和“专断独行”连在一起,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实验失败,江渝被安排暂停项目,暂时休整。
但即使那个时候,曾芹也没有觉得事情又多严重。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停,江渝坐在床上,低头拧眉思索纸上的内容,像是陷入了极精密的计算,整个人从内到外无声无息,如同一尊被时间沉淀了几千年的人像,任何外在的波动早就被他冷眼观尽。
曾芹凝视着江渝,想为什么那个时候,她偏偏会这么觉得呢,为什么就减少了对江渝的关注呢。
可能因为那时她想要孩子,而江渝似乎并不想。
曾芹移开视线,有些落寞地望着闭掩的门。
他那段时间一门心思都在研究所,回来的几次也匆匆。
曾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江渝这样,她总归是不舒坦的。
几次下来,想着回去也见不到人,就和闺蜜商量着旅游。江渝也是支持的——或许补偿的因素也有,曾芹默然垂首。
江渝还让她把她爸妈也带去,费用全他来承担。
“......基础数据重置之后,气弹模型留置,常规的测力实验不需要按照设备默认状态采集数据。纪林,你先去试一下,回来再把数据告诉我。”
江渝挂了电话,活动了下肩颈,合上纸笔后见曾芹坐一旁无言语,便笑着问道:“怎么了?”
曾芹伸手探上他额头,微微一笑,关切:“你不是感冒了?怎么还动脑子?”
江渝笑,“没事,我睡一会就好了”。
曾芹不说话,拿开手后就盯着自己手心看。
江渝也不催,他知道曾芹有话说。
“江渝......”曾芹没有看他,语声叹息,低低道:“要是没离婚就好了......”
闻言,江渝依旧温和笑着,“你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
“大好的时光耗在我这个没有前途的人身上,不值得。”
一句话平淡无奇,落在心里,却触目惊心。
曾芹忽然就红了眼睛,嗓音微哽:“你不是都好了吗......再说,我想、我想陪着你......”
江渝心里有些发酸,他倾身把人抱进怀里,拍了拍曾芹背,安慰:“小芹,我不需要人陪。你应该继续往前看,不要再回头了。”
“如果我要回头呢?”
“我对不起你,我当时应该陪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但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想和你再在一起。”
曾芹靠在江渝肩上低喃,她伸手回抱江渝,攀上这人的肩膀,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肩膀。
江渝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曾芹。
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但曾芹觉得,明明这些都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于是,索性也说开了,曾芹紧紧望着江渝,坦诚:“我没有要出国,都是骗你的。江渝,我想再试试。”
被吴叔和他妈暗示过那么多次,江渝不是没想过会这样。
但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最明白。
那片被他拔光了草的空白,是江渝觉得的最适合自己的空白。
“对不起。”
-
凌焰吃得有点撑,主要客厅就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只剩吃。
App上给方明柏预定好酒店后,他也准备着等曾芹出来就告辞。
可是,曾芹出来了,他的告辞却卡在了嘴里。
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焰瞅着他教练眼泪汪汪,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曾芹没有看他,收拾好自己的包后就要走,临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背对着凌焰强忍着说道:“药送来了你让他吃。之后就没事了。我先走了。”
凌焰:???
“教、教练?”
曾芹没回头,低头擦了下眼泪,“没事”。
凌焰有些尴尬,还有些怜香惜玉,琢磨了下,提议:“江老师欺负你了?我要不帮你揍他一顿?他肯定打不过我。”
曾芹一下笑了,回头瞪了凌焰一眼,“你只会打架解决问题吗?”
凌焰耸肩,大言不惭:“偶尔放把火。”
这下是实打实笑出来了。
曾芹叹了口气,“其实没事。不关江老师事。我先回去了,待会药来了就麻烦你——”
“我知道我知道。教练你真的没事吗?”
“你烦不烦?”
凌焰:......这对夫妻真的不是来搞自己的?
曾芹好笑,“好了,你不是还要去你舅舅那吗?你拿了药给他就回去吧”。
凌焰点点头。
曾芹走后,凌焰才察觉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感到有硬伤了。
那副画面里,根本就不存在“江渝感动不已”。
这人说好听点是冷情冷性,说白了,就是厌世。
真够厌世的。凌焰想。
好像,既给不了自己丝毫的快乐,也给不了别人一丁点的安慰。
第16章 不成人样
江渝等了会纪林的电话。
鼻子开始不通气,嗓子也有些发苦,江渝闭目养神,注意力放在越来越滞闷的呼吸上,一下一下很缓慢地呼和吸。
曾芹在他面前哭了。
这好像是第二次。
也不是说他没惹曾芹生气过。
江渝想,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多的,自己也不是很会哄人。曾芹生气了自己就默默陪着坐一边。一会曾芹转头瞧见就会自顾自笑起来,说怎么你的表情比我还无辜。
江渝就知道,大概率这气是消了。
只是曾芹真的很少哭。
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还是离婚之前。他那时状态不好,实验一直出问题,研究所里的权限也多有掣肘。回到家,曾芹好不容易红着脸问起要孩子的事,他那时没多考虑、也没细想曾芹的感受,只说了一句暂时不要,就进了书房。
中途出来倒水喝的时候,曾芹坐在阳台的沙发上一边轻声打电话,一边抹眼泪。
江渝睁开眼。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听到自己稍稍沉重的呼吸声。
曾芹说她很自私。
其实最自私的是自己才对。
手机震动。
江渝拿起来,“纪林”。
开口自己先愣了,嗓音哑得不成样子。电话那头的纪林也吓了一跳。
“师兄你、你怎么了?”
江渝苦笑,抬手摸了摸额头,热度已经上来了,头也开始发晕,稍微清了清嗓子,“没事,小感冒。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纪林语气轻松了很多,“数据我报给你,已经没问题了,各项试测都开始正常”,接着就是一长串的数字。
江渝凝神听着,默默记下关键的几个轴点,略一分析,便知道没什么大问题了,只说道:“这几天麻烦你们先盯着了。”
“师兄说的这是什么话。”纪林呵呵笑。
“师兄感冒听着挺严重的......”
“吃了药就好了。”
“嗯......”纪林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在一头支吾起来。
江渝拿起床头一杯水,喝了口问道:“怎么了?”
有快走几步的脚步声,再开口时,纪林的声音有了些嗡嗡回音,江渝知道,看样子他进了一间实验室。
“我也是听说的......”纪林知道他师兄的心病是什么,开口为难,但这件事不说,放了假回来,又是折磨人。
江渝心下有了些数,只道了一个人名:“瞿教授?”
“嗯。”
纪林有点怕的意思,声音又低了几个度:“‘天行者’要被归档了。”
江渝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你说什么?!”
归档的字面意思就是归入档案。
在研究所里,它表示永不启封,彻底销项。
纪林没想到一贯情绪不显的江师兄反应会这么大,原本就沙哑至极的嗓音入耳尖锐无比,电话那头不可抑制的震惊和愤怒让纪林不知道先怕哪个了。
“师、师兄......”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纪林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今天和我一起值班的是瞿教授的弟子王进,你知道我们本就不对盘,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可今天他一进门就春风满面的,我就好奇了,多嘴问了句。他还挺高兴地和我说了。他说、他说前两天的项目组会议上,瞿教授联名几位资格老的前辈给吴主任施压,说再不放弃‘天行者’,那他们也不干了。那么多项目眼巴巴地等着经费,而几百亿都搁浅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的‘天行者’上,研究所难道是、是江家的一言堂吗?江教授再怎么劳苦功高,那五六代战斗机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搞出来的......”
江渝闭眼。
“后来吴主任也被说了......说得可难听了,说什么姓吴还不如姓江——”
“我知道了。”
江渝挂了电话。
下个念头刚起,拿起手机就要给吴叔打过去的时候,按键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几天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按照之前在墅庭的那通电话,两位老人多少应该会来问一下。
可......
他们也在承受着痛苦。
意识到这一点,无处发泄的江渝狠狠地把手机砸了出去!
机屏碎裂一地。
高烧带来的晕眩让身体控制不住反冲力,江渝后背“嘭”地撞上墙壁。脊背穿刺一样的疼痛像藤蔓一样不死不休地纠缠到四肢百骸,急剧的喘息带来的是胸口撕裂般的烧灼。纪林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在他的太阳穴贯穿成了一颗子弹,呼啸而过,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