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136)

已经来到门廊下，就要进去了，檀谊沉的家人就在里头，马上会看见，突然我感到忐忑起来。我想过无数遍这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会怎样的情形，可是真正到来了，却因为我的缘故，这样匆促。我突然跑过来，又在节日，不晓得他们见到我会怎么想？就算我这样见惯了大阵仗的人，也不免紧张，怕他们对我印象不好，尤其他的祖父祖母。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不纯粹。不过，我又想，也不见得他们会知道我是谁，二姐和他们的儿子离婚，我家里与檀家再没有过往来，他们又一直在国外，大概与国内社交圈也没有交集了。
这时檀谊沉朝我看来，我对他一笑。他没说什么，就转回去，伸出手开门。我微微屏气，与他一块进屋。一进去是个门厅，十分宽敞，我一时左右看起来，一旁靠墙摆着一幅六扇的屏风，上面绘了盛开的牡丹，仔细一看，牡丹是用线绣上去的。
不等我赞叹，这时候来了一个男管家，带着佣人。刚刚的狗在后面要进来，他便指使佣人把狗逐到外面去。他看上去与华叔差不多年纪，也是华人，一身齐整，神气更严正。他向檀谊沉道：“您回来了。刚才您突然出去，也没有说到哪里去，老爷和夫人都有点担心。”
说的却是英文。檀谊沉没有开口。那位的两只眼睛仿佛才看见我似的，嘴里道：“原来您去接了人来。这位是？”
檀谊沉却道：“先把他的行李送到房间去。”
那位一听，微微颔首：“好的。”
有个佣人过来接走我的行李。檀谊沉对我道：“这是里特。”
我朝那位里特看去，略一点头。对方也点了个头。
檀谊沉又道：“这是我的交往对象。”这是告诉里特。
里特面上并不变，他道：“老爷夫人还有其他人都在客厅。”
檀谊沉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就拉着我一块往里头走。
过道上一面九宫格的窗户看出去的走廊上立着圆石柱子，隔着天井过去又是走廊，同样一排的九宫格的长窄窗。这房子远比外面看起来广大，到处宽绰。日光照在天井下，草地上有几只麻雀跳着，风微微地吹过，树叶摇动，美好而宁定，可是，这阵安静却仿佛具有重量，压抑的，不可张扬似的。在我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气氛。
檀谊沉带着我进了客厅。这里同样宽阔，十分西化的布置，水晶吊灯，壁炉，靠近玻璃门前摆了一颗圣诞树，在底下没有礼物盒，倒放了几盆圣诞红。树上应景式的缀了些装饰物，在树顶挂的星星是银色的。
沙发上坐着一些人，自檀谊沉带着我进来，所有的目光马上聚过来，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去看檀谊沉，可是没人说话。檀谊沉的姑姑也在这里，她倒是张大了嘴，毫不掩饰惊讶。在她身边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她的丈夫，看上去非常斯文。除此，还有檀壹文一家人。檀壹文的父亲檀则盛，在国内一些宴会上时常见到，我与他不曾真正打过照面。他的夫人是第一次见到。
在另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坐着两人，很有些年纪了，头发大概染过，并不花白。女的身形娇小，看来的眼神冷峻。她旁边的男性，坐着也看得出来长得高，那神气并不怎样冷酷，可是目光里略透出一股子凌厉。
他们两个在这里，似乎使得全部的人都不能随便。就连檀女士、檀壹文父母，还有他自己，看上去都有点拘束。我通常见惯大场面的人，也有点僵住，脑筋仿佛一片空白，只管挺直了背部，极力维持镇定。
檀谊沉并没有松开我的手，他向这两位道：“爷爷，奶奶。”果然这是檀家的老爷子与老夫人，他的祖父祖母。马上又听见他道：“这是我现在交往的对象。”
那口吻平静，仿佛说的不是怎样惊人的话。我早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震住。檀谊沉竟这么直接把我介绍了出去，半点场面话也没有。……我不禁去看着檀谊沉，他倒也看来，那眼神淡淡的，可是他握着我的手十分有力。我感到心跳很快，脸颊也一阵一阵地发热，整个的人好像飘到半空中，两只腿要用力，才能够站稳。


檀谊沉又对他的祖父母道：“他是叶子樵。”
我忙点了个头，道：“您两位好。”
其他的人神色怎样不知道，檀家两老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并不对檀谊沉的话吃惊，看我的目光也半点没有变化。不过一下子，我却觉得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发着慌，感到不知所措。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冒出来：“咦，来了客人了？”
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似乎他刚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大衣，他一面解开围巾，就朝我跟檀谊沉这头看来。我愣了一愣，除去年纪，这人长相与檀谊沉却有七八分像，就连身形也差不多。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是他的面部表情多了些，就算这时候不笑，从那眼角的纹路也看得出来惯于微笑的人。忽然我就猜到了这是什么人，自愣住了。
是檀谊沉的父亲。
这时候他看见我在这里，那神气不变，仿佛也不察觉这里头僵僵的空气，径走了进来。他往檀女士丈夫旁边的空位一坐，与他的父母点了点头，倒不搭理檀壹文一家人，以及檀女士。他横出一只手搭在檀女士丈夫背后的椅靠，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他向他的妹夫道：“好久不见，亚伯。”
檀老夫人微微皱眉，还是不说话。檀老爷子倒出了声：“没有规矩，这里有人。”
檀谊沉父亲便道：“那怎么让人站着？”就又朝我们这头看来。
这时檀女士开口：“这是你儿子的男朋友。他请他来玩的。”就一笑，对其他人道：“这难得家里有人来玩，不用这么严肃，好像我们多可怕。”便看着我，做出一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欢迎你来。”
我自配合了檀女士，就点了一个头。檀谊沉父亲并不说话，只对我上下打量。听见檀谊沉对他道：“他姓叶，叶子樵，我们正在交往。”
他父亲听了，一双眼睛从我身上转到他那里，又转回来，十分仔细似的把我看了又看。我勉强微笑着。也不只他父亲，檀家两老的目光也掉了回来。檀老爷子略牵起嘴角，看上去和善了一些。他开口：“事前没有听你说过要请人过来玩。”
檀谊沉答道：“昨天我临时想要他来，就叫他来了。”
我一听，不禁偷看了檀谊沉一眼，他面上十分镇静，口吻也没有不同，仿佛我真是为了他的央求而来的。
又听见檀老爷子道：“说来就说来，那么住在附近？”
檀谊沉道：“他从国内过来的。”
檀老爷子一时不作声了。檀老夫人倒又看了看我，忽道：“一大早过来辛苦了，先休息一会儿。”那口气平淡。又掉过头，对这里的佣人吩咐：“去整理出一间房间给客人住。”
檀谊沉淡淡地道：“不用麻烦，他住我的房间就可以了。”
檀老夫人听了皱眉，便不说话。檀老爷子略瞥了她一眼，朝檀谊沉看去，开口：“那就这样吧。你带他上楼休息，整理整理，等会儿一块下来吃饭。”
檀谊沉点头：“我知道了。”就带了我出去。
我感到其他人的视线跟着我们移动，平常被人注意，倒不觉得有什么，这时仿佛芒刺在背，整个的人僵得厉害。已经从檀谊沉祖父母面前走开，也无法松口气。刚刚到现在他们所有人说话全都用英文，也并不与我直接对话，除了檀女士。……我往旁略瞥了一眼，倒与檀壹文目光对上，也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神气。我马上转开，把檀谊沉的手握紧。
檀谊沉像是一顿，他没有说话。走出客厅，我跟着他上楼，从二楼过道往后头去，在过道尽头有一座回旋式的楼道，他拉着我又走上一层楼，过了转角，在第一个房门停下。他朝我看来一眼，就开门带我进去。
等到门关上了，檀谊沉转过身来，我立刻凑上去抱住他。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到门板上，他的一只手也马上搂在我的背后。我吻住他，两手捧着他的脸颊。他微启唇，我探出舌头，与他的舌头纠缠起来。终于又能够感受他的气息，前面所有的不安立刻消散了。我感到对他的渴望更重，就紧紧地抱着他，不愿轻易完结了这个吻，恨不得把自己与他揉成了一个。我向后让，喘着气看着檀谊沉。他同样气不平，头发凌乱，那眼里流露着一抹动人的情绪，把我牢牢地吸引住了。
檀谊沉扳住我的脸向前，略偏过头，有些用力的吻了一吻我的唇。他松开手，静静地看来。我脸上不禁一红，两手也还是紧紧地搂在他的腰上。
檀谊沉开口：“为什么大老远地跑来？”
我道：“我太想你了。”
檀谊沉道：“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看住他：“我受不了。”
檀谊沉像是叹气，他道：“你这个人，太为所欲为了。”
他脸上神气淡淡的，然而说话的口气轻飘飘似的，半点听不出脾气。我感到心头骚动着，不禁微笑，道：“那你喜欢吗？”
檀谊沉不言语。我看看他，一时有点紧张起来，突然就看见他笑了，像是晨光初升上来，蓬松而温暖，可是短暂，一闪，就不见了。我感到脸颊一阵燥热，简直忍不住，又去吻他。
只过了一下子，檀谊沉便把我轻推开来。我并不会不满，看着他，又笑了一笑。他没有说话，便拉了我的手，往里头走。
这时候我才仔细地看看他的房间。内外两室，在外头的布置不像他在国内的公寓那样简单，这里的家具摆设都是十分讲究的。倒有一整排的架子都放了书本，他又另外还有一间书房在别处。有一面圆的凸窗，往外看出去，是一整片花园。花园里粉的红的玫瑰大又饱满。
在房间里还有个沙发，上头搁着一本书。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植物生态的图鉴，倒有点旧了，看上去常常被拿出来翻阅。我朝檀谊沉看去，笑了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檀谊沉正脱下了大衣，他随手丢在沙发上，听见了便看来。他里头果然穿的单薄，只有一件绒线上衣。他走近了，从我手上取走了书本：“中学的时候。把大衣围巾脱下来吧。”
我便照做，又去洗了手，擦了把脸，这才清爽了一些。我坐在檀谊沉房间的沙发，总算感到放松下来，昨晚仓促出门，精神十分紧绷，在飞机上只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下子，也没有吃东西。头脑尽着胡思乱想，怕飞机降落的时间延误，赶不上转机，又担心檀谊沉见到我，会大发脾气。
幸而我所担心的全都没有发生。
不过，檀家人的态度，也是我过来之前从没有想见过的。我想过他们可能会反对，又或许会说不客气的话，却没有，十分冷淡的样子，仿佛他们对我是怎样的人毫无兴趣，也不关心我的来历。可是，说话之间又时时带着一股子审量的意思，压迫的，有些瞧不起的态度。虽然我心里有过预备，真正面临了，不免也有点难受，然而不至于沮丧，就此失去信心。我心想，趁着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多多接触，使檀谊沉的家人接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