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38)
人是不可能在真空中长大的。每个人身上都必定有父母的影子。
厉骞的父亲是一个人渣——最少在婚姻和生活中是,比起苏麟的父亲,他只是在支配财产的时候比较精明,因而也更加不好对付。厉骞能够顺利地成长成一个优秀的人,并且能这样早地继承厉家的产业,厉夫人她……
“不过小朋友,别这样看着我,别对我有期待,我是不会道歉的。”厉夫人感觉到苏麟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挑了挑眉。
苏麟再一次陷入语塞。
他发现,在这位夫人面前,他几乎总是“说不出话”——以前是这样,现在……情况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厉夫人被他吃瘪的表情逗乐了,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带着车子都跟着抖了一下。
苏麟倒抽一口气。
她连忙把稳方向盘:“抱歉,我是说车子颠簸的事。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来,我对你做过的事有点……太可怕了,这不是一句道歉能轻飘飘地解决的。在这种事上道歉,不过是把我应该负担的良心谴责推给你罢了——‘看,我已经道歉了,轮到你来选择原不原谅我了’。不,虽然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是一个高傲的人,我不做这样的事。请你尽管继续憎恨我,使用你所能得权利惩罚我,让我见不到我的儿子或者我的孙子,这是我应得的。不用感到不公平。”她控制着车子利落地拐了一个弯,轻盈地停下——在医院门口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今天能为你做点什么。”
“夫人,我……”
“这种时候说‘谢谢’就可以了,小朋友。”厉夫人已经俯身重新把烟掏了出来,笑着对他眨眨眼。
苏麟也笑了:“谢谢。”
“还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了。请称呼我——哦,如果你还愿意称呼我,和我打招呼的话,如果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请用我的名字称呼我。知道我的名字吗?”
苏麟不知道。
他到厉骞家前后生活了将近五年,却不知道夫人的名字——夫人就是夫人,像是那间沉闷的巨大宅邸里一件昂贵的家具,苏麟甚至都没有想过“她有自己的名字”这种事……
他忽然发现,厉骞的母亲的确对他不能算好,但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睚眦必报。
“我叫林静嘉,‘其告维何,边豆静嘉’的静嘉,可惜我和名字不太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被称呼为‘林女士’?”厉夫人……哦,不,林女士说,手已经闲不住地把打火机转了三四圈。
苏麟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那么林女士,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家长,您对此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
“你也是经验丰富的家长了,不需要我的建议了吧。不过,硬要说的话……如果是一个omega我就比较担心……”林女士终于敛起了笑容,牙齿在烟卷上咬出一个深深的痕迹,又“呸”地吐掉,“这个世界,对于omega来说处处都是深渊,现在也一样——不过被五光十色的迷雾遮掩了,比起以前更隐蔽罢了。身为omega,无论你爬到多高的地方,总有一天,要与深渊面对面。如果是一个omega,要教他像你一样做一个勇士,不要像我一样,做一只被深渊吞噬的恶龙。”
第六十八章
林女士的车一个甩尾,潇洒地消失在路口。
苏麟却依旧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去得方向没有离开。
林女士和厉夫人,同一个人的差距,竟然能大到这样的程度?是什么让她成为了老宅里那宛地底蛛后一般的妇人?又是什么让她最终……从中走出来?
这样的改变是真实可能的吗?
前一个阶段……苏麟多少可以理解。
深藏在老宅里不得不缔结的婚姻,像是一张贪得无厌的口,那些无法与外人言说的问题就是口中一颗颗锋利的牙齿,可以轻易地吞噬人的灵魂,吸取人的活力,把人对于未来的希望全都嚼碎。
苏麟自己亲身经历过那样的阶段。
像是走进了一段雾蒙蒙的鬼打墙的林间小道,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向前,都看不到阳光,找不到出口。
他原本总以为自己勇敢又坚强。
不管面对什么环境、什么困难都不会退缩。
但经历了那样的阶段他才明白,人类始终只是普通的造物,承受力是有限度的。
勇敢和坚强的人,或许很容易抵御来自外部的风霜,但对于来自亲密关系的、日常的、琐碎的消磨却往往无能为力——这就像一个披坚执锐的战士,可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同样也会因为眼睛里的一粒尘灰而痛不欲生。
他尚且有厉骞爱他。
虽然那个时候的厉骞对经营家庭并不擅长,但也算思虑和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逼到了不得不逃跑的地步。
当年的林女士,只身一人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面对的是什么呢?——她是六个性别中最柔弱的女性omega,她所受的教育与现在不同,只有风花雪月的所谓“好教养”,没有“如何独立生存”,她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苏麟并不奇怪曾经的“林女士”,会变成后来的“厉夫人”——所谓“媳妇熬成婆”,事实上,历史在无数个家庭里重复过、重复着、也将继续重复这个过程。
他只是奇怪“厉夫人”是怎么能重新变回“林女士”的。
“小麟?怎么了?”听到厉骞的声音时,苏麟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就给厉骞打了电话,“出什么事了?我现在过去?”
“不,不用。”苏麟在心里惊讶了一下omega孕期的依赖本能,“只是……我遇到你的母亲了……”
“啊?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她……”
“你别那么紧张,”苏麟连忙道,“她又不是真的龙,”不知不觉地就用了林女士的比喻,“只是……她变化好大,我有点,不,应该是我超级惊讶。”
厉骞在电话那头舒了口气。
声音很轻,大抵不想让苏麟发觉,但苏麟还是听到了。
“没把你怎么样就好。”厉骞说——并没有能够领会苏麟的谈话重点。
苏麟只好又问了一次:“她为什么改变这么大?”
“变化大吗?”厉骞反问。
“在我看来简直像是更换灵魂了。”
厉骞顿了一下:“可是我小时候她……怎么说呢,这些年她也变了很多。你们俩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始终是……但我既不能解决你,也不能解决她,所以只好……”
“怎么做到的?”苏麟不依不饶。
“找了心理医生……”
“哪个心理医生?这么神奇?我那个?”
“不,另外一个,不过医生不是重点,只算得上是一个助力吧,重点是……”厉骞欲言又止。
苏麟的胃口被完全地吊起来:“重点是?”
“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厉骞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但苏麟还是听到了,“我和她说,母亲大人,现在是我掌家,您可以不用怕了。”
苏麟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听懂了。
传统上,omega们享有最低的继承权。
在加家中没有其他可以作为继承人的alpha和beta的时候,omega才会被作为“最后的最无奈的选择”。
即便现在,情况也大多如此。
他们被认为是敏感的、容易冲动的、不理性的,尽管随着时代的进步,omega作为“普通人类”的身份渐渐也得到了承认,但在掌握大量财产的阶层里,普遍还是认为omega不应该在没有alpha监护的情况下,私自动用大额款项。
苏麟比一般omega幸运,他有富裕的、思想开化的外公,为他留下了巨额遗产傍身。
但完全没有继承权的林女士……
“我从原本属于父亲的私人财产中,直接分割了一半给母亲,”厉骞接着说,“然后她就……重新活过来了。因为是我父亲的私人财产,和厉家的祖产无关,所以就没有问过你,如果你……”
“我没关系,”苏麟抢着说,“我觉得很好,完全OK。”
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两句表扬厉骞处事果断、思路清晰、釜底抽薪、手腕高明的话,心想,这个世界上果然绝大多数问题,归根到底都是金钱,或者扩大点说是“生存资源分配”的问题。
而人类中所谓的菟丝花,大多也不过是没有机会长大,不得不寄人篱下的树罢了。
因为和做孕期检查的医生约好了时间,苏麟没有停留太久,踩着点到了相关科室做了检查。
回来的这段时间,他的身体在厉骞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好。
发现怀孕之后两个人更是小心谨慎、处处留意,休息、运动、补充营养,一样不落。
检查如实地反应了两位家长的努力。各项指标都十分健康,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苏麟对结果很满意。
唯独医生反复强调孕前期三个月不能有亲密接触让他有些头疼。
到底是年轻的夫妻,又有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加成”,两个人就算不在发青期也总是腻在一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尽量上。
现在忽然被打断……
厉骞那边不知道怎么样,苏麟这边……暂停了两个星期已经字面意义的心痒难耐。
不断旁敲侧击地在检查医生的边缘试探:“那,其他接触可不可以?就……不进去那种可不可以?那互相帮忙一下可不可以?”
帮他检查的医生是一个老道又冷漠的omega,写着病例头都没抬,一路毫无起伏的“不行”到底。
最后被苏麟磨得实在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你是特别健康的,所以可以给你网开一面,让你的alpha帮忙你是可以,但你主动参与就不行,这样说懂了吧?”
第六十九章
事实证明,医生的说法虽然很振奋人心,但并不够明确。
当晚,厉骞和苏麟就这个“alpha可以帮忙、omega不能主动参与”具体是什么意思,进行了深入详尽的讨论。
并没能达成共识。
苏麟饿得久了,坚决要求吃大餐。
厉骞讲究安全至上,认为医生的表态不够明确,而且,哪怕医生真的同意可以“网开一面”,为安全起见,也要谨慎行事——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论据充分,论证详尽,从苏麟的身体状况一直说到孕期的各种常识……
他可是有名的擅长雄辩。
在议会中连敌对阵营都对他的说服能力赞不绝口。
苏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厉骞的话的确都有道理……
不过三两个回合,苏麟就节节败退。厉骞在说两句,苏麟便不开口了。
咬着下唇生闷气。
又难过,又委屈。
厉骞话才说到一半,发现气氛不对,忙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麟的脸色:“小麟?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苏麟试图让自己显得理性克制一些,然而这尝试并不成功——他越想显得理性,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越是雨后春笋一般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越是想要克制,就越、越……连苏麟自己都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情绪的大坝就忽然决堤,只听“哇——”地一声,苏麟赫然发现自己正嚎啕大哭,像一个被抢走了棒棒糖的孩子。
厉骞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了个措手不及,原地愣怔了一刻,才忙上前去把苏麟搂住。
他并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说错了,让苏麟反应这么大,但这种情况……先道歉总归是好的,于是含含糊糊地“对不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