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31)
“听说你们还要孩子?我坚决反对!”她说,“本来你回来我已经觉得真是够了,但是小骞喜欢,这些年看都不看别的omega,我拿他没有办法,也只好算了。只要你不在庄园里晃来晃去,我就当没你这个人。但现在……”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噼里啪啦的,生脆而缺乏起伏,像是一大盒弹珠掉落在地面上。高语速的轰炸之下,听众很难集中精神听她确切说了什么。
事实上,她在说第二句话的时候,苏麟已经忍不住走神,开始上下仔细打量起她来。
她相当的削瘦。
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四处支楞的尖锐骨骼,就算穿着衬衫和裙子,依旧无法完全掩盖手肘和膝盖之类的地方蠢蠢欲动的关节,像是隔着布料就能膈伤人。
这样的瘦,使得她的脸呈现出对于女性过分“阳刚”的姿态——鼻子和额角之类的地方,骨骼的形状被完整的暴露出来,显得雄浑有力,两道从鼻翼旁一路延伸到嘴角边的法令纹更减少了这张脸的亲切感,增加了它的训诫意味。
这当然不是一副令人愉快的皮囊。
而她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的无礼的字句,比起面孔本身更让人不快。
就在苏麟走神的这片刻之间,她已经居高临下地用十分无礼的态度,命令苏麟决不允许和苏麟再有第二个孩子,并且很快开始了对苏麟的人身攻击:“我的天,当时我怎么能听信小骞的话。果然自己选择配偶之类的事绝对是错误,这种人生大事,不仅需要由父母把关,根本上需要由父母亲自挑选才行!当年我听说苏家多少也算是个有名望的人家,谁能想到,我的天,这一代都是什么omega?你也就算了,那个要继承家族的居然也……”
“等一下,”话说到这个份上,苏麟脾气再好,也不得不出言打断了,“这位女士,你闯进我的家,对我的生育计划指手画脚,并且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家人——世界上还有这么无礼的事?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女士两条被岁月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唰”地竖起来:“你装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苏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歉,但是您很有名吗?我为什么需要知道你是谁?”
片刻死一般的宁静。
停车声。
厉骞和厉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内的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妈?”厉骞愣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第五十六章
“这原来是令堂啊?”苏麟问厉骞,吃惊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厉骞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是……”
苏麟压低嗓音飞快地问:“以前我和她……”一个微妙的停顿“就这样?”
厉骞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尴尬地轻咳一声。
“这家庭关系可称不上是好啊……”苏麟意味深长地说。
厉骞无言以对,只能又咳了一声。
苏麟看到他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想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既然是你的母亲,我就不插手了……”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很礼貌的给厉骞和他的母亲留出单独谈话的空间。
厉骞的母亲非但不领情,反倒暴跳如雷:“你这什么意思?”
苏麟显然没有想到她还能追上来,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明就里:“就……字面上的意思?”
“对长辈太不礼貌了吧!”厉太太一瞬间脸都气青了。
“哈?”
苏麟跟不上这思路——闯进其他人的家,对主人劈头盖脸地一顿辱骂,之后还要训斥主人不讲礼貌?就算是在最贫困、脏乱和野蛮的街区里,他也没有见过这种操作……
他是在泥潭里打过滚的人。
自然有一万种办法可以处理面前的情况。然而无论哪一种都难免包含情绪冲突,某一些还带着粗鄙之语和肢体碰撞……考虑到面前这个人好歹是厉骞的母亲,出于对厉骞的尊重,他不愿意轻易在她面前卸下文明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獠牙……
幸亏,这个时候厉骞把他往后藏了一下:“母亲大人,您一直教育我,在指责他人之前,要先反省自己,希望您在这一点上能够以身作则。”
这话说得过于委婉。
厉太太愣了四五秒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骞,你这样和妈妈说话?”
厉骞叹了口气,一面把苏麟往身后藏,一面尽量用冷静、克制又温柔的语气说:“妈,你要了解一件事,苏麟他是和我结婚,不是和您。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关系,你和他之间就是完全的陌生人——您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吗?”
厉太太顿卡。
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在外社交的时候,的确不可能露出这样的嘴脸。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您认为,只要他和我有了婚约,您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呢?”厉骞追问。
他的言辞固然不太客气,态度却很沉稳,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火气。
就像往灼热的炭火上浇了一勺冰水。
厉太太霎时怔在原地。
厉骞趁势把苏麟带出门外去。
苏麟犹且探头探脑地张望:“你搞的定?”
厉骞耸耸肩:“搞不定也得搞啊……”
苏麟看他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忍不住喷笑,却又不太好笑出声,憋在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眯着眼拍了拍厉骞的肩,甩下一句“那你加油”,就溜出门去。
这些年,苏麟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摸爬滚打,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人与人之间需要边界清晰,绝不插手自己份外的事。
从想起的事来看,他以往尽管家庭不够温暖的,但到底衣食无忧,颇为长成了一个感觉“这个世界等着我来拯救”,无论什么麻烦都愿意往身上揽的小可爱——就像……现在的苏麒这样。
但他现在,已经被生活鞭打过了。
明白过度的责任感,只能消磨自己和感动自己。
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于是他既不考虑厉骞母亲的问题,也不为厉骞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担忧——既然他能解决他麻烦亲眷,那么厉骞也应该能搞定自己的原生家庭。
至于他?
现在更该慢慢地踱出门去,在湛蓝的午后天空下来一趟闲适的步行,或许经过商业街时,可以走进随便哪一家cafe,来一份“完全不符合omega备孕营养需要但是谁管他呢”的下午茶。
苏麟散步回来,厉太太已经离开了。
房子里恢复了原样,连她的气味都没有留下。
苏麟抽了抽鼻子。
觉得很奇妙——厉太太在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气味,反倒是房屋里明显的除味剂的味道让人留意。
“没有味道了吧?”厉骞已经换了睡衣,听到他回家的响动走下楼来迎他。
苏麟摇摇头,又点点头:“除味剂的味道大……如果不是除味剂我都没注意她……她原来喜欢这么浓的香水吗?那需不需要下次买一些给她做礼物呢?逢年过节之类的时候?”
“不用了,”厉骞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你没有必要这么讨好她……”
“不是讨好,讲究礼貌嘛,”苏麟无所谓地笑笑,踮起脚尖来试图帮助厉骞揉,“毕竟在法律上还算是一家人呢。我保持礼貌周全,你也比较不为难?”
厉骞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把头抵在苏麟的肚子上:“杯水车薪吧……这件事总归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但相比我为难,我更不愿意你为难。”
“哦这个没事,”苏麟不以为意,“反正刷你的卡,借花献佛嘛……”
“而且,”厉骞有些尴尬地咬了咬下唇,“那个也不是她的香水……”
“啊?那是什么?”
“唔……”厉骞欲言又止。
苏麟不明就里:“总不能是迷香吧?”
“你别说,”厉骞一脸蛋疼欲裂的表情,“还真差不多——那是她的信息素。”
“哈?”苏麟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什么?”
“是她信息素的味道。”厉骞重复了一次。
“how?and why?”苏麟最近为了新上手的这份工作正在努力恢复外语能力,震惊之下甚至语言系统都混乱了,”不是,等一下,你的母亲不是被标记过的omega吗?其他人还能闻到她的信息素?”
厉骞叹了口气:“是某一种药物的效果,听说最近在……”他把手抬高示意“上层”,“某些社区里很流行。据称效果是,能够让信息素不知不觉地影响别人,起到‘暗中控制对方’的效果。但……真实效果恰恰相反,可以闻得到味道,却并没有控制的效果……”
苏麟用力绷着嘴角,终究是没绷住,“噗”地喷笑出声:“不是,他们……就omega们,闻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吗?”
“这谁知道呢,”厉骞摇摇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对吧……一样的道理,想要上当的人,永远有办法说服自己的。”
“真……看不出来,”苏麟想起之前在工地上,被人用骗子贩卖的药下套未遂的事,“这种事我还以为只会在,”他学着厉骞的姿势,把手摆在很低的位置示意“下层”,“这样的地方才会有的……受过高等教育、有钱、有眼界,怎么也……”
厉骞无奈地耸耸肩:“谁知道呢?她老早就这样了——大概是生活实在不遂意,也找不到其他出口了吧……”
苏麟跟着叹了口气。
他的确不太喜欢厉太太,但现在更心疼厉骞——他自己和厉太太只有法律上的亲属关系,不想见对方,便不见了。
可厉骞不行。
这毕竟是他的母亲。
好或者坏,可靠或者奇葩,都是抚养他长大的最亲的亲人。爱与厌恶纠缠在一起,向后一步,人生就要受到控制;可前进一步,又难免要面对母亲伤心的面容……
何其为难呢?
第五十七章
苏麟这个人,优点是心软,缺点也是心软。
看到厉骞为难,又不忍心了。
倒是厉骞一看他脸色骤变,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等他开口就出言阻止:“别,你别自己又搭进来,这个事我自己能搞定……”说这句话的时候厉骞明确地显现出中气不足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没有改口,“就算暂时搞不定,但总归能顶得住——比起和母亲发生争执,我更没有办法负担失去你,所以请你……”说着用力握了一下苏麟的手。
苏麟叹了口气,用力回握了一下,看着厉骞的愁苦脸又忍不住笑起来:“想想你也挺惨的,都没有好好享受过青春的恋爱时光,就已经步入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各种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提早体验中年苦恼。”说着拍拍厉骞的脑袋,“年轻英俊的身躯里住着一个大肚秃头的灵魂。”
厉骞被逗笑了:“那你不也一样?”
“那是,”苏麟点点头,“所以我们俩是苦命鸳鸯,天生一对,哦不对,”他眼珠子一轮,咂咂嘴说,“我是要比你强一点的,最少我家里人省心啊——我爸和现在的那个后妈尽管都是人渣,但我反正不是继承人,也不是亲儿子,自有苏麒同志扛火力;至于苏麒嘛,从来都是乖乖的小宝贝,肯定不用担心……”
“啊说到这个,”厉骞忽然打断他,“你的‘乖乖小宝贝’……”
“怎么?吃醋啦?我就这么一叫嘛,人家是我弟弟又是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