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
他不懂,实在想不通。
这怎么会是因为我呢?
他至今仍记得秦一隅带着这行刺青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昏暗的livehouse里,他背着吉他,手搭在立麦架上,耀眼夺目,所有的光都是为他而打下的。
当台下有粉丝大喊“你纹新纹身了!”的时候,他的笑容比灯光还晃眼。声音透过话筒、透过音响,被放大到每个人都忽略不了的程度。
“是啊。这是我目前为止最爱的一个纹身。”
爱?
真是个抽象的、难以理解的名词,只要被冠上这个华丽的点缀,就会变得特殊,变得令人妒忌。
尤其发出者是秦一隅,一个看上去只会爱他自己的疯子。
于是在那一晚的live之后,所有爱他的人都在疯狂地搜寻着答案,每一处蛛丝马迹,每一条线索,都被他们套着放大镜去检查、翻阅,试图拼凑出这一行纹身背后的人或事。
最后什么答案都有。
诸如:他是为家人纹的,为母亲;或是说他是为乐队在音乐节上的成功演出而做出的纪念;甚至有人说,他是为了无序角落的贝斯手许司,因为不久前,阿那亚的前一天,许司刚过完生日。
什么答案都有,也就意味着没有答案。
当时的南乙并没有做这些无意义地探寻,只是漠然地浏览着网络上的猜测,然后一一否认。他想到的只是这个单词本身的意义,是那本秦一隅高中时就看过的书。
那么这个纹身,大概率也就是纪念他某个重要的、熠熠生辉的时刻罢了。
至于是什么时刻,他不得而知,也认为自己不必要知道。他那一晚做的,也只不过是在心中的计划表里加入了一个单词,并为此添加了属于他自己的注释。
[sternstunde
秦一隅会心甘情愿站到我的身边,加入我的队伍。
当那一天到来时,这会成为我乐队的名字。]
这些话语早已成为靶心,被他盯穿了,看透了。但这一刻,却因为秦一隅的一句话被拆解、重塑。
那尊找不出一丝弱点的石像也出现裂痕。
不可能的。
明明在这个夏末以前,自己都躲得很好。他什么时候见过的?还见过他的眼睛?
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南乙下意识地想要否认这一切,可才只是皱了眉而已,秦一隅便用声音阻断了他的怀疑。
“那次阿那亚的音乐节,你去了,你就在台下看我,对不对?”
没错。
像每一次一样,我为了你逃课,从港城到阿那亚,忍受着眩晕坐车前往,在雨里枯站一个下午,等你上台演出的十六分半。
可是那里那么多人,我埋没在千千万万爱你的人之中,那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怎么会被看到?
“你后来找到你的帽子了吗?”秦一隅声音轻极了,“被风吹走了,不是吗?”
南乙彻底地愣住。
没有。
它不见了。
他离开那片人海之后是那么落寞,仿佛丢失的不只是一顶帽子,还有半颗心。坐在摇晃的大巴车里,远离海岸线,远离沙滩上搭建的舞台,离台上的秦一隅也越来越远。
戒断反应很重,他听着耳机里的歌,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去的路,盯到发痛。
早知道被他看见了,自己散场的时候,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原来我不必站那么高,也可以被秦一隅看到。
他仿佛又变成了曾经的小朋友,被短暂地剥离了说话的能力,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错,是我。
南乙只能这样站在原地,望着他。
一张薄且韧的脸孔,一双抿紧的唇,一对红得破碎、碎得满是锋芒的眼,像一把利刃插在地上,微微发颤,闪着寒光。
和当初那惊鸿一瞥,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不再隔着人山人海,他们靠得那么近,这个人的手,如今就触碰着他的咽喉。
秦一隅无端感到酸涩,怕他逃走,只能紧紧地按住南乙的手。
“你不用说话,我知道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你去我家,我愿意让你弹琴吗?因为我认出是你,所以妥协了。”
“音乐节那天,站在台上,那么多人,下那么大的雨,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我一眼就看到你,很奇怪是不是,我当时也不懂,但就是觉得……我一定要把这一瞬间记下来。你有过这种时候吗?”
南乙蹙了眉,眨了一下眼睛,艰涩地开口:“有……”
我是用一个个穿透血肉的小孔记下来的。
明明迟之阳的脚步已经走远了,可秦一隅仍旧压着嗓音,这令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抖,他越说,越是靠近,南乙被他的气味包裹了。
“那……想一想你渴望记住的东西,一定是你很珍惜的,不想忘记的,对吗?”秦一隅几乎在用气声对他说话了。
在他的一步步指引下,南乙点了头。
“我现在就是这样。”秦一隅望着他,眼中含着两簇柔软又炽热的火。
我就是这么喜欢你的眼睛。
南乙的瞳孔又变得湿润了,湿漉漉的,可眼神仍然是倔强的,填满了不示弱的对抗武装。
可在秦一隅眼里,这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子。
一种巨大的冲动推着他的后背,但他却不知道是想要他做什么,是拥抱吗?
一向叛逆的秦一隅头一次被欲望推着走,抱住了眼前的人。
这个拥抱完全是超出南乙预计的。
一向对每一件事都有着偏执掌控欲的人,被牵住手,被摁进一个拥抱中,却不觉得需要忍耐,相反,他感觉很奇怪,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向外爬。
这和之前在深夜花园里的拥抱完全不同。
秦一隅的双臂扣得很紧,紧到骨头和骨头挤在一处,两颗心也快撞到一起。那只受过伤的左手绕过他的后背,手掌按在他微突的颈骨,迫使南乙低下了头,鼻尖抵住他的颈窝。
他离那行属于他的标记那么近,只需要稍稍侧头,鼻梁就会碰到。想到这,南乙浑身都开始发烫,心砰砰直跳,皮肤之下有火焰在烧。
南乙快要喘不过气了。一个快要窒息的人是无法思考的,没有多余的氧气供给给大脑。理智被蒙蔽,他被从胸口爬出来的那个无形的东西操控,于是侧了侧头,鼻尖抵住了新一小块皮肤,混乱地蹭了蹭。
从字母E,到字母D。
对他而言是极大的逾矩,对秦一隅呢?
南乙不知道,或许他发现不了吧。他带着侥幸心理、自暴自弃地想。
可事实并非如此,主动献出怀抱的人只会比他更混乱,更心悸。
秦一隅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是很想这样做。
但真的抱住,真的将这副躯体紧紧地搂在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萦绕着皮肤,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个冲动不止是想拥抱。
他竟然……很想亲吻这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秦一隅,心猛地撞在胸口。他自己都吓到了。
他好像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做了非常荒唐的举动,无论是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还是他的行为,都像是另一个人做的,他的身体被操控了。
可那个人是谁?还能是谁?
不就是藏得更深的他自己吗?
狂悖的、乱序的、游戏人间、对万物充满好奇的。稳定的、偏执的、轻易洞察一切的。两片聪明的灵魂。叠在一处,生出欲望的火苗,都为此深深着迷,却都看不透这是什么。
南乙的鼻尖蹭过他颈间的纹身,秦一隅的嘴唇擦过他柔软的发顶,在火烧得更盛之前,止住了。
“谢谢你。”
一向爱喊停的南乙喘息着,挣开了这个拥抱。他试图平息自己躁动的心,抬头,在一片空白的脑中搜寻出得体的话语。
“我……”
我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相信这是你为我纹下的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有点意外。”
他说了谎,并第一次为自己的谎而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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