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半年,他和程瞻没再有联系。
人生中到底是否存在“分水岭”这样的东西?
也许是有的吧,开始一段恋爱,结束一段恋爱,多少都会和之前的日子有点斩钉截铁的不同。然而真正的时间却总是拖泥带水。杨爱棠想,他的分水岭应该从哪一天算起?是今天,还是初六那天,还是更往前,大年二十八吵架回老家那天?
如果说分手后有全新的生活,那也不太对。路仍旧是一步步地走,日子仍旧是一天天地过,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未见得自己的世界就会为此格式化一遍。不值当,也没必要。
所以,即使会有很多旧世界的灰尘扑簌簌地剥落下来,但只要耐心,等到它全部剥落干净的那一日,或许就会迎来真正的“转折”吧?
新的一年开始,杨爱棠将老家的特产一一分发给同事们,投入了日复一日的市场工作。
外婆给他的爆米花,虽然他不爱吃,但也渐渐地吃完。外婆有时候对监控探头招手,他只要看见了,就会给外婆打电话。外婆还学会了寄快递,谁料第一个包裹就是一大袋子真空包装的糍粑,一旦拆了袋就不好再保存,杨爱棠吃了整三天,吃到胃都要被糯米粘起来了。
空了一半的衣柜被收拾起来的冬衣冬被塞满,又渐渐添置了新衣。双人大床一个人睡,越来越觉得舒服。因为吃饭的碗筷少,很少再用上洗碗机。有一次灯泡坏了,他不得不打电话叫来维修工,明明已经四年没叫过了。
在帮维修工扶着木梯子的时候,他也会想一想程瞻。
他喜欢看那暗淡的灯泡在程瞻手心里一点点旋转着发亮。程瞻的神情专注,动作利落,长腿落在梯子边,迎着头顶的灯光朝他笑。
杨爱棠知道,这就是灰尘剥落的过程了。
杨爱棠还和同事们越来越频繁地出去玩儿。上半年收尾,压力很大的时候,所有人都加班到很晚,他为全部门买了金鼎轩的点心。
7月起,公司计划开始研发云服务,他虽然不懂技术岗,但作为市场主管还是得配合着企划部一起提交合作意向计划书,处理很多人前人后的杂事儿,忙得脚不沾地。老板看过计划书后,突发奇想地拉他来问,和那个法国的LeVent合作怎么样?
杨爱棠为难地说,这个,咱们没试过……有风险的吧。
周总说,咱们是甲方,怕什么。试一试嘛,万一能搞到点儿真家伙呢?
杨爱棠发愁地拍了拍额头。LeVent可是业内顶尖,他市场部的结算系统都是从LeVent买的呢!居然让人家来给我们这小破厂做乙方?
小袁说:“主管别怂呀!虽然我们赖,那万一他们也瞎呢?”
杨爱棠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安慰。”
这事儿自然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搞定。他和企划部、技术部、财务部的几个主管合计了一下,打算还是按照原定名单,一个个地去探一探口风,以稳为上。于是杨爱棠通过多方关系去联系了几家提供云服务的企业,人家虽然比LeVent稍差点儿,但不摆架子,都愿意和他们多吃几顿饭了解了解。何况就算不做核心研发,以后还有设备采购等等等等乌七八糟的,总可能有仰仗别人的时候呢。
八月中秋节假期前后,杨爱棠就基本是在酒桌上度过。
几家单位最诚恳的一家,老板姓齐,和杨爱棠的老板是旧相识,第一回 见面就让上茅台,还直接给周总打电话,一边逼问杨爱棠“我们家是不是你的第一选择”。那杨爱棠当然只能说是啊,说得对面齐老板心花怒放,又约了第二局,把双方的技术人员都叫来切磋。
杨爱棠想,这第二局我该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谁料周总又把他叫上了。
“小杨啊,人家齐总很中意你,说为你准备了法国酒。”周总笑眯眯地说,“这样啊,虽然咱们的第一选择还是LeVent,但也可以和齐总搞点儿别的合作嘛,你先稳住他,稳住。人家财大气粗,做生意不看钱,看的是交情啦。”
这次约在了一家高级会所。
当杨爱棠下班赶去的时候,两方的人员都已到齐,还显然已经喝过一轮,东倒西歪的。杨爱棠先抱歉地敬酒,齐老板笑着说:“这一瓶本来就是给小杨带的,喝不完打包啊。”大家便是笑。
杨爱棠想这算怎么回事啊,他一个只能喝三瓶青岛的人,为什么要来管市场啊。何况今天来得急没有吃饭,几杯白葡萄酒下肚,那就是脸上五颜六色,胃里翻江倒海。
和他同来的袁槿还算能喝,但齐老板对杨爱棠的兴趣很深,根本不看女员工一眼。齐老板倒也君子,自己喝三杯来哄得杨爱棠喝一杯,其他人都不好意思阻拦。
杨爱棠掩饰地夹了点菜,慢条斯理地嚼着,心里忿忿地想,你且灌我吧,我就不跟你合作,就不跟你合作。
一顿饭吃到九点,喝了两瓶法国酒和一打啤酒,技术切磋了三成,合同一个字不谈,齐老板招来服务生结账,先把女员工一个个送回去了。
袁槿担心自家主管,伸手去搀扶杨爱棠说:“杨主管有些醉了,我带他回去。”
齐老板大笑说:“哪儿轮得到女孩子送他。你先走,我们还要续摊儿。”
袁槿说:“这有点儿晚了吧……”
杨爱棠拍了拍她的手背,本来装得烂醉如泥的人站直了身子,他低声:“去叫方主管。”
袁槿犹豫地点点头,又问旁人:“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齐老板看向杨爱棠的眼睛,“就去楼上KTV吧,嗯?”
齐老板年过四十,容貌端正,只是喝多了之后,双眼便沉出血丝。当老板当惯了的人,分辨不出自己语气里的威胁意味。
这家会所金碧辉煌,高端大气,看起来商务极了。但进了KTV的包房,齐老板很熟练地拍了拍服务生的胸牌,说:“把最好的叫来。”
不一会儿,服务生就领来七八个人,有男有女,迎着迷醉的灯光,全都漂亮极了,排成一行站在他们面前。
杨爱棠尚且不算没见过世面,但他带来的两个男程序员一下子咳嗽起来。齐老板已经开始点人,杨爱棠对两个程序员悄悄摆了摆手,自己也随意点了一个女生。
齐老板眯了眯眼。
那女生正要缠住杨爱棠的手臂,杨爱棠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低声说:“倒酒。”
女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放规矩了,乖乖倒酒。
陪了大约一刻钟,杨爱棠感觉也差不多,借口要上洗手间,先去结了账。望了一会儿前台上的时钟,他慢吞吞地往洗手间去。
洗手间也很亮堂,门口还有服务生站着递纸巾,端烟灰缸。他有些局促地走到镜子前,伸手拉了下领带,拍了拍脸,让自己喘口气。
以前也不是没有应酬过,套路他都很熟悉。虽然肠胃不大舒服,但是杨爱棠,你也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呀。
镜子里的人眼神很亮,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喝醉,还努力把一双眼睛给瞪圆了。末了又自顾自笑起来。
他拿出手机,给包厢里两个可怜虫打电话:“喂。”
程序员迷迷糊糊地应:“喂,杨——”
“你高主管说后台程序有问题,滚回去加班。”
装模作样地交流几句之后,杨爱棠挂了电话,想了想,又打给方稜。
方稜不耐烦地接听:“在路上了在路上了!”
杨爱棠说:“你快点儿。”
方稜说:“我今晚本来有个会你不知道?LeVent想买咱们的产品,开了个线上碰头会。”
杨爱棠没反应过来:“LeVent?直接联系的咱们?”
“是啊。”方稜骄傲地说,“我下半年的业绩马上就要提前完成了。”
“这可真逗。”杨爱棠自言自语,“那我还喝个屁的法国酒啊,我直接找法国人不香吗?”
终于再没有电话可打,杨爱棠往宽大的洗脸台上一坐,两腿一荡一荡地发呆。预备再等一小会儿,等方稜下了车,他就回包间去。
喝酒之后,他感觉天花板都低了几分,光芒交错的华丽吊灯似乎烫着他的脸颊。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它们全都被那一层叠一层的吊灯套住,泛出光怪陆离的晕影,以至于越看越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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