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误打误撞选择了苏溪海岛,误打误撞住进了那家青旅认识了那些人。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因为写不出满意的小说结局而丧气的时候也没真的想要死过,但身边那些人——那个终日泡在酒精里的程老板、总是对我笑脸相迎的摇滚吉他手周映、写我听不懂的诗的诗人李崇、从没见他修过车的修理工徐和、我自始至终都没打过照面的邵苑文,还有,让我厌烦又……的凌野,原来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们时常会想到死。
我不是圣人,我也不觉得我能拯救他们让他们觉得生活美好生命值得珍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希望他们死。
没人真的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万一,还不如活着呢?
我并不觉得我跟这些人成为了朋友,相信他们也一样,只是,我们遇见过,这些生命非常真实且鲜活地走进了我的人生,无论是哪个,我都不希望看到陨落。
我去机场的路上开始往“岛”打电话。
我不记得我曾经住着的那个房间座机的号码,但好在我的编辑还记得。
我打了一路,始终没人接听。
我知道不应该,也知道不一定,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希望出租车再快点,希望飞机再快点,希望客船再快点,希望我跑向那个“岛”的脚步再快点。
我越是靠近那里,就越是感到害怕,常年拒绝任何剧烈运动的我竟然为了快些抵达那里拼了命地跑了起来。
我到那个青旅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能清楚地听见呼呼的海风,能清楚地闻到海水的咸腥。
我站在门口,呼哧带喘,大脑一片空白。
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世界异常的安静。
徐和坐在院门的门槛上抽烟,李崇在不远处面对墙蹲着,周映抱着吉他坐在通往客房的楼梯上,她脚边还有那只很肥的猫。
至于凌野,他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眼睛望着星空。
都在,除了整天醉醺醺还记不住我名字一直叫我陈真的程老板。
是周映先叫出了我的名字,但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人并不是她,是徐和。
徐和瞥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在周映看见我的时候,她惊讶地说:“陈醒?”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凌野身上,我看到他在听见我的名字后手指动了动,然后他说:“干嘛突然提起他?”
周映说:“陈醒回来了。”
我依旧站在院门外,看着凌野犹豫着把视线从天空挪回来,落在我身上,然后下一秒,他猛地起身,站直了,遥遥望着我。
徐和的烟抽完了,随手捻灭了烟头,他起身,坐到了李崇的身边。
气氛很怪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凌野朝着我走过来,在距离我半步的时候,猛然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用力,我差点就不能呼吸了。
我听见他问:“你回来干嘛?”
我脑子里不祥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仔细寻找,然后问:“程老板呢?”
一直蹲在那里的李崇看了我一眼,然后被徐和抬手蒙住了眼睛。
凌野没回答我,只是用力抱着我。
周映拿着吉他走了,进了我曾经办理入住手续的那个房间。
猫还趴在那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我对凌野说:“程哥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凌野说,“去找他的爱人了。”
第41章
我以前太傲慢,以为自己是开了上帝视角的天才,但其实,来到这里,我才是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人。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活在痛苦的自我挣扎中,我还暗自嘲笑他们“不正常”。
我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地方要每个人轮流给大家做饭,想必这是程老板用来拖住大家的手段——有了世间的一份小小牵挂,想死的时候也会有一丝丝犹豫。
只是谁都没想到,要给大家安慰的程老板最终走在了他们的前面。
凌野来得最早,看程老板酗酒看了三年,每天看着那个人醉醺醺不清醒的样子都看习惯了,他说他都忘了那个人醉酒的根本原因。
这个晚上,我和凌野坐在院子里,周映回了房间,徐和拽着李崇回了房间,后来连那只懒猫都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像是生怕一放松我就走了。
或者,怕他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打破这样的沉默,但我看向凌野的时候,他毫无表情的样子让我很难受。
他表面上越是云淡风轻,心里就越是苦水翻涌。
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我大概是了解了他的。
“还记得你来的那天吗?”凌野先开了口。
“嗯。”
“你来的那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人刚刚溺水身亡。”
我愣住了,想起那个自始至终我都没遇见过的邵苑文。
“他其实才来了两天,是这些人里走得最快的。”
我皱起了眉,凌野看向我的时候,抬手,用手指戳我的眉心,生生把我皱着的眉心给戳开了。
“那时候我还羡慕他来着,觉得他至少在这方面比我果断。”凌野说,“要不我也不会三年了也哪儿都去不了。”
“不行。”我双手抓住他,像个怕自己的糖球长腿儿跑了的笨小孩。
凌野看着我笑了,他的笑也很苦,看得我心里也跟着苦了起来。
他说:“这么怕我死?”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在他面前诚实了一把。
我用力点头,表明衷心:“怕,非常怕,不然我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立刻赶回来。”
我就是怕他死,怕我一走,凌野就跳海。
但我万万没想到,再回到这里,凌野还完好,程老板却不在了。
不对,凌野也并不是完好的,程老板的死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得到。
我把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来到这里的说给凌野听,我对他说:“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让我好好活着。”
凌野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他突然凑过来,我以为他要跟我接吻,于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吻,等我再睁眼,他依旧近距离地盯着我。
“你干嘛?”我问。
凌野说:“好好看看你。”
他看我,我就看他,我们像两个白痴一样坐在月光下互相看着对方。
在这个晚上,凌野依旧没有说起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之前是做什么的,都没跟我说。
我也没问,因为觉得这些事情在这个晚上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个夜晚我们要交给程哥,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想念他、祝福他。
凌晨四点多,我跟着凌野回到他的房间睡了一觉。这次是真的单纯睡觉,我们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做别的事。
睡到六七点钟,周映像往常那样叫大家吃饭。
我们去院子里的时候,发现黑板上的值日表已经擦掉,重新写上了。
没有了邵苑文,没有了陈醒,没有了程方,甚至也没有凌野。
我有些讶异,但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凌野拉着去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也很压抑,大家都没有胃口。
吃完饭,我跟凌野去洗碗,之后听见周映说:“走吧,今天是火化的日子。”
程哥在我离开那天,或者在那之前就走了,我想起我走那天就没看到他。
他的尸体是在我离开这里的第二天被发现的,后来周映他们在程老板从来都不上锁的保险柜里发现了遗书。
他的保险柜放得满满登登,都是跟梁岛有关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价格不菲的,但每一件对于他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他的遗书就在那堆东西里,用红色的信封装着。
他在里面写到当年梁岛死后他也来这里寻死,原本就是无牵无挂的人,这世界上除了梁岛再没有让他留恋的,那时候梁岛死了,他也想跟着了结,然而那次投海,却被海浪冲回了沙滩上,就好像海里有一双手温柔地将他送回了这个世界。他觉得,那双手是梁岛的。他觉得,那时候梁岛不想让他死。于是他就等,等着梁岛愿意跟他见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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