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里予走过去,弯腰看了一眼落灰的油画布,迟疑地伸出根手指,抹去一角的灰尘,才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贪恋地嗅着空气里浅淡却熟悉的松节油味道,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拿到体检报告的那天起,太多意外或人为的是非接踵而至,他习惯了某种失聪般的平静,在这样身心麻木的安静里任人安排,直到这时候才能松一口气,短暂地从窒息中逃离出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这样安静的黄昏,离阳光很近,颜料或木材的味道温和地包裹住他,连玻璃窗上的蒙尘都可爱。
“江声,新同学到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江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不清楚,上课前人就走了,没告诉我。”
自习课看什么都有趣,前排已经有同学有意无意地投来目光,班主任老刘看着空出的桌椅,沉默片刻,还是招招手,把江声叫到了门外。
“你去找找他,江声,你……看着他点儿,最好别放他独处,我也是听说,”老头子摇摇头,难得地面露难色,指了指心口欲言又止道,“这孩子……恐怕有些心事。”
作者有话说:
色弱大多数情况下不影响录取本身,只是对绘画有影响,文中提到的重点是小陈因为色弱家里不支持他继续学美术了,后续会解释原因。
抱我
第2章 画室
“看着他点儿,最好别放他独处。”
“这孩子恐怕有些心事。”
他又想起上课时候陈里予的眼神来——像是冰封湖面下的鱼,悲伤的,沉默的,偏偏漂亮极了,晃动着某种艺术品般朦胧的光泽,油画质地的黯淡和光。
看得人无端心慌,又联想起班主任语焉不详的话来……江声压下心底惴惴的联想,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循着记忆跑上三楼,沿着走廊挨个教室地找,每推开一扇门心便提起一点儿。
直到推开最后一间教室的门、看见对方的那一刻,才从嗓子眼落回胸腔里。
“你怎么了?”陈里予停下收拾画具的手,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短暂地讶异了一下,出口的语气却还是无波无澜,听不出什么情绪。
也许是先入为主,江声总觉得这样的语气他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见过——医院里,小时候去探望确诊癌症的长辈,精神矍铄的老人一夜间白了头发,眼睛明明看着他,眼神却越过他看向了另一个世界。
“你……”江声又想起先前班主任的话——是看着他,不是带他回去——于是话锋一转,清了清嗓子,语气轻松地问他,“来这里画画吗……那个什么,准备艺考?”
在踩雷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独特的天赋。陈里予默默想着,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上的画笔,固执又精细地将笔毛理顺收拢,笔杆朝下地丢进洗笔桶里。
“洗笔,”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不是美术生了,不用准备艺考。”
“哦,对不起,”江声关上门,放轻脚步——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诚恳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需要帮忙吗?”
没什么可生气的,这个词对陈里予而言陌生得恍如隔世。他摇摇头,沉默两秒又点头,把那一小桶向日葵似的散开的画笔拎到江声面前:“不介意的话帮我洗一下,最好能擦干,你有纸巾吗?”
“有,一小包够用吗?”
说话直来直去的,却还会随身带纸……陈里予点点头,心想这个人倒还没有太糟糕,一小包纸巾再跑一次腿,勉强能将伤口撒盐的过错一笔勾销。
江声确实勤勤恳恳地帮他洗了笔,还帮忙搬了画架,并不熟练地弯腰组装,怎么也不肯让他自己动手。
“我比你清楚怎么装,”陈里予站在一旁有些不满,“也不是没装过,我自己搬得动。”
说到底他还是心疼,想到与他年纪相仿的一个这么好看的少年,眼神却悲伤得像已经死过一次,就不自觉地想帮他做些什么。江声趁着弯腰低头的间隙无声地叹了口气,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对方,抬头还是佯装无事地笑了笑,让他安心:“摸索一下就知道怎么装了,你的手很好看,适合握着画笔,不用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只是实话实说,陈里予却一愣,不自然地别开脸,轻声道:“……谢谢。”
画笔是人造毛的,擦干净了笔杆勉强能用,水粉颜料不算太好,在原装的纸板盒里结成斑斓的污迹,调色盒是新的,大概是买多了闲置在这里,纸和画板也质量勉强,有些自然氧化地发黄,拂去灰尘尚且能凑合。
“明天就带自己的东西过来,”陈里予伸手点了点晾到半干的画笔,挑剔地小声嘀咕,“太次了。”
“你要在这儿画画吗?”江声看了一眼早就停转的挂钟,挠了挠头,有点儿无奈,“几点了,快下课了吧?”
于是陈里予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来,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嗯,这节课七十五分钟的话还有十分钟。”——抬头迎上对方诧异的视线,才坦然解释道:“学校同意的,要求随身携带二十四小时开机,怕联系不到我。”
想象中的追问却没有到来,江声只是点点头,说时间不早了,问他去不去吃饭。
“不用了,不饿,食堂太远。”
其实帮他跑腿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很友好,陈里予看起来也不像是情绪多不稳定的定时炸弹,至少说话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可江声还是忘不了那个眼神,又想起班主任交代的话来,犹豫片刻,还是说:“那我去给你打份饭回来,有忌口吗?”
陈里予抿了抿嘴唇:“不用……”
“不吃饭怎么行,会头晕难受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戳到了对方的痛处,陈里予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一瞬,很快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报复似的念出一长串来:“不吃带鱼皮的鱼肉,不吃肥肉,不吃内脏,不吃能看出形状的葱姜蒜和别的香料,不吃隔餐的饭菜和腌肉腊肉,饭不能泡到汤,不爱吃辣……算了,你看着带吧,什么都行。”
“行,”江声像是没听见他最后自暴自弃般的妥协,认真地将他列举过的忌口又重复了一遍,“两荤两素可以吗?”
“……可以,”陈里予看着地上被拖乱的蒙尘,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谢谢。
“那我走了,你……乖乖等我回来,好吗?”
语气真诚又小心翼翼,大概是被谁提醒过要多关心自己……陈里予闭上眼,喉咙有些涩,不知该感激还是厌烦,这些天来类似的小心翼翼他已经看了太多,分不清真假也不想去分辨,心情复杂也只能用一句“谢谢”盖过——至少这次是真心的。他点点头,又干巴巴地重复了一次,谢谢。
“没事儿,应该的……”江声替他掩上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等我啊!”
陈里予没再理会他,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抬起头,盯着门口的眼神复杂,眉头有些无所适从地皱起来——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别靠近,感激也点到为止,一个人的死路不要牵扯到无辜的好人。
可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心口如一的人。
就像他有一长串的忌口,却并不会坚定地不去碰,只是小时候家里没人做饭,留给他的永远只有隔餐的饭菜和不知放了多久的腌肉腊肉,鱼肉带不带皮他都得吃,肥肉瘦肉或是内脏都没有挑剔的余地,更遑论什么香料——他其实很能忍,没有撒娇发脾气的余地就只能忍,忍到少吃一顿饭也无所谓了,多厌恶的东西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初秋夜里冰冷的河水或是烟头明灭闪烁的黑夜,都只会留给他短短几秒下意识的不自然。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又怕又能忍,又向往又要逃离。
他摇摇头,还是在画架前简陋又不相配套的椅子上坐下来,放上素描纸,拧开了已经有些干结的水粉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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